“学习秘法不是快乐的事吗?”伊莎贝拉询问。她触到大学士玩味的目光,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垂下目光轻声解释。“我以为……对不起,我什么都不懂,原来秘法的学习也是不容易的事。”
“也?”
伊莎贝拉没打算说太多,但大学士已经问了。望着她关切的眼神,不知怎么的,伊莎贝拉心一软,便将弟弟身体羸弱,醉心秘法的事和盘托出。“我为他惋惜,他一生都无法实现梦想了。”伊莎贝拉总结说。
“嗯。”大学士沉吟不语,没有安慰的意思。我真傻,伊莎贝拉懊恼,这才几个月,我就忘了诺拉学士嘲笑安德鲁的情形。对于这些帝国人来说,向往秘法的奥维利亚人不过头上插着鸵鸟毛的小丑而已。
“不论过去多少时日,年轻人好学求知的精神总令我感动。”大学士双手互握成拳,挡在嘴前。她支起的胳膊和拳头挡住她大半张脸,让她的神情难以辨认,只有那双深邃的灰眼睛,明亮如镜,让伊莎贝拉觉得自己的一切私心都逃不过这双眼睛的洞察。
我真自私。玛雅女士警示过,大学士身心疲惫,不要再给她添麻烦。我却仗着她的和善,一心要争取更多的利益。她瞥了一眼眼前的浓汤,满心歉疚,正要将话题引向别处,便听得大学士说:“我有一些私人藏书,可以供你摘抄……”
“真的?!”
伊莎贝拉推开椅子霍地站起来。正要上菜的黑衣侍从被她突然挪动的椅子撞到大腿。他训练有素的优雅步态随即失衡,险些将白瓷盘子里的酱汁洒到伊莎贝拉肩膀上。侍从急忙鞠躬致歉,伊莎贝拉喜欢跟仆从们打交道,在黑岩堡的时候,交了不少灶台前,马厩里的朋友。她一直记得自己是平民的女儿,从不自恃尊贵,这会儿自己有错在先,更是一个劲儿跟侍从赔礼。俩人互不相让,连连鞠躬。
“够了。你们两个是啄木鸟吗?”大学士阻止闹剧。伊莎贝拉缩缩脖子,拂衣坐好。侍从快步走向主人,躬身将盛了鸭胸肉的碟子搁到她面前。大学士没看那盘吃食,直视伊莎贝拉。“我的藏书,只能由你亲自抄写,不能带出书房,也不能给除你姐弟二人以外的其他异邦人借阅。你能做到吗?”伊莎贝拉迎上她的目光,用力点头。大学士卸下重担似的靠向椅背,用轻松的语调谈论起来。
“那么,今后见面的时间会多上不少。你坐我的马车,跟我一起回洛德赛。我将进宫正式向陛下提出书面申请,在他首肯之前,你先到我家落脚。我家里虽远不及夏宫华丽,但胜在自在。”大学士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她调整坐姿,将它掩盖过去。“皇帝同意之后,我会派人去蓝宫把你的贴身物品运出来。”说完她端起重新斟满的酒杯啜饮,抛出“用不着担心”的自信眼神。
“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大学士的语气不容置疑,伊莎贝拉无法压制反抗的念头。营救克莉斯的心愿在她心中大喊大叫,她紧张地挪动屁股,餐厅霎时间变得好热。秘法灯具白炽的光线令她脊背冒汗。她扯了扯猎装立领,大学士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却也是位女性,在她面前松开一粒纽扣应该算不上失礼,然而伊莎贝拉还是忍住了。一切都可以忍耐,唯有将克莉斯抛下等死绝不可以。伊莎贝拉舔舔嘴唇,鼓起勇气开口。
“我希望与她一同返回洛德赛,和克莉斯……”
有那么一个心跳的时间,大学士脸现迷茫,随后她眼中的茫然被促狭取代,伊莎贝拉的耳根跟着热起来。
“不叫她爵士了?”大学士拈起银叉,戳进一片鸭胸肉里。她打量鸭肉,并不食用,玩弄似的又将肉片中心的砖红肌肉刺出四个小孔。
“既然你如此焦急,想必多少知晓地面下的危险。你倒说说看,我为什么要派出更多的护卫——他们极有可能再也回不来——去换取克莉斯爵士的性命呢?”
“她,她是莫荻斯大学士的女儿呀!”
“‘变革的莫荻斯’已故,她的养女既非学士,又非世袭贵族。现在做决定的不是土里的大学士,而是完全不同于她的另一副头脑。”拉里萨大学士坐正身子,直直地看过来。她的眼神让她的下巴,肩膀,以及她整个人都严肃有力起来。这是一个手握权柄的女人,她的话,可以动摇整座双子塔。伊莎贝拉端正坐姿,惴惴不安。
她拒绝了我。克莉斯对她来说毫无价值。伊莎贝拉忍不住申辩:“您说过会帮助我的。”
“用人命?护卫的生命比克莉斯爵士的更微末吗?你需要更多关于责任的教育。”拉里萨大学士蜷起手指,叩击椅背,眉宇间生出长辈的挑剔来。她移开视线,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我破例允许你接触秘法典籍,已是极大的襄助。”
“对此舍弟与我都不胜感激。可是,可这完全是两回事呀!克莉斯救过我父亲与我的生命,我怎能弃之不顾?”
“克莉斯爵士是位冷静,克制,稳重的人。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身赴险之前,想必她已做好必死的觉悟了。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你用不着自责。”拉里萨大学士端起光可鉴人的银亮船碟,将血红的酱汁一股脑儿倾倒在鸭胸肉上。伊莎贝拉目睹她叉起一片血淋淋的鸭肉塞进嘴里,喉咙打结,握着餐刀的手微微颤抖。
“我怎么可能毫无感觉,我倒想请教您,如何才能不自责。”
“呵。”大学士咽下鸭肉,拈起雪白的餐巾按了按嘴角,拭去血渍一般的酱汁残迹。“我听说你违反奥维利亚传统,跑出城堡探险,害一队佣兵丢了性命。你前往洛德赛的途中遭遇巨型铁湾鳄袭击,想来也有尉队士兵送命。你可曾为他们感觉心碎?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大学士竖起手掌阻止伊莎贝拉,“这与你热衷的荣耀,责任,忠诚,绝不是一个层次的事物。希望你能明白,我是站在秘法的角度——也就是真相的角度——告诉你,它与幻想出来的道德完全无关,是人的本能反应。我们都会为重要的,主要是对我们至关重要的人和事动容。我们费尽心力要维护的根本不是什么荣誉,只是自己的倒影罢了。”大学士叹出一口气,伊莎贝拉终于从她令人头晕的冗长陈词中获得片刻喘息。
“抱歉。我本不该说的,这个层次的洞见,对你而言还太早。总而言之,我劝你收起你的小心思,那些念头对你没有好处。”她扔下餐巾,命仆人为伊莎贝拉斟上一杯核桃乳。“喝下去,对你的身体和头脑都有益。你需要细致的看顾与教导,溺爱,只会将你毁坏。金丝编织的牢笼与腐肉养育不了自由的苍鹰。”
“您所谓的自由,就是眼睁睁看人去死?!”
“是赢得自由必要的锻炼!大脑就像肌肉,需要磨练。意志与决心也一样。你本该是只自由的鸟儿,阴霾之地的铁链拴住了你的脚。”
“您怎么知道我该是什么?您连施以援手都不愿意!”
“施以援手,为你的什么人?”
“当然是我的——”伊莎贝拉喉管打结,某个词堵在里面,怎么也吐不出来。她愤而别过脸,盯着核桃乳表面漂浮的细小颗粒。母亲故交的身份是一回事,逼我就范的话,可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她是你的朋友,让你含恨终生的朋友。”大学士按住太阳穴,眉头紧皱,表现出夸张的痛苦神情。就在伊莎贝拉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关心她的时候,玛雅女士坚实的肩膀忽然出现在餐厅里。她将手里的白瓷盘转交给身后的黑衣侍从,无声地快步走过细羊绒地毯,躬身询问大学士的身体状况。大学士摇晃手掌,表示并无大碍,尔后玛雅女士杀人犯般凶狠的眼神总算温和了些。
我答允过她不会给大学士添麻烦,但我要挽救一个人的生命,跟普通的麻烦截然不同。
伊莎贝拉试图在玛雅女士为自己上小羊排时向她解释,可惜的是只换来她更加严厉的瞪视,反倒是大学士亲自为伊莎贝拉解围。
“行了玛雅,她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你应该庆幸诸神将她送到我身边,让我得以亲手弥补年轻时留下的遗憾。”
“只怕人家并不领情,大人。”玛雅女士眼睛里的冰凉气息让伊莎贝拉不得不在意。她体味浓郁,伊莎贝拉不自觉靠紧椅背,对方显然注意到了,鼻腔里喷出一记尖锐的哼鸣。
“非但不领情,倒厌烦得很!”
“玛雅……我说过了,她还是个孩子。”
“秋天我就年满十八周岁了,大人。”
“当你开始思考爱与自由,死亡与生之意义的时候,你才算即将成熟。他们居然让你像傻子一样活了十八年。”大学士嘟哝。她究竟有多讨厌我的家人。伊莎贝拉一下子不高兴起来。大学士紧绷的脸反而松弛下来,她垂下肩膀,向伊莎贝拉致歉。“是我有错在先,我的思念将我压垮,误以为你是你母亲那样的人。事实上你们并无太多相似之处。我想你甚至无法理解你母亲的自如与热烈。她是将枝干伸出腐朽的铁栅栏,盛放在外的金盏花。当一个自由人在满是铁锈味的破旧牢笼里走过时,实在无法不对她的明艳动心。”大学士旋转银叉,撇出轻蔑的笑容,“她是井底之光,尚未全瞎之物,都争着围在她身边。”
“请您不要再用那种令人……那种口气形容她,她可是我的母亲!”
“哪种语气?你想用什么形容词?令你难堪?羞耻?”大学士瞅了一眼被伊莎贝拉拍得乱晃的杯盏,抓起餐巾用力揩了揩她干净的嘴唇,将惨白的方巾捏成一团。“令她受辱的不是我,是你可笑的想法。”大学士再次看过来,眼里的冷漠让她显得陌生可怕。“那没出息的男人居然用如此卑劣下流的手段侮辱她——在她死后!你瞪我做什么?从今往后,你都不准那样想你母亲!你被禁足了。除了我身边,哪儿都不准去。”
“禁足?!”伊莎贝拉倏地站起,大腿顶到桌案。盛了红葡萄酒的琉璃杯倾倒,血红的酒液浸湿米白的绣花桌布。血色迅速晕开,化作桌布巨大的创痕。玛雅女士赶来扶起杯子,她拿眼神斥责伊莎贝拉,伊莎贝拉用力别过头,权当没瞧见。
“恕我直言,您并非我的家长,我没有义务遵从您的自作主张。”
“我倒真希望你能有个真正的家长……”大学士缓慢起身,她挺直后背,望向天花的水晶吊灯,大口叹息。“我不能再让他们毁掉你。”她随手将捏皱的餐巾扔到盘子里,命令下属。
“好生看顾我们远道而来的小姐,别伤着她,把她的奥维利亚玩意儿都给我扔出去,那些东西对她最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