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簪笔毫不躲避的目光好像在诱惑他做点什么。
乔郁笑,笑元簪笔居然毫不防备。
“元璧,”他低声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元簪笔镇定自若地说:“是陛下让我回来的。”
乔郁挑起他的?头发,“你在骗我。”
“我回来时恰与乔相一路,乔相应该明白我回来之凶险,”元簪笔道:“若能不回来,我一定不会?回来。”
乔郁凝视那双眼睛。
他知道元簪笔一定没和他说实话,或者隐瞒了什么。
他大感无趣,摆着手道:“快滚,本相现在不愿意见你。”
元簪笔一动不动。
乔郁翻身,背对着元簪笔,有些不耐烦道:“你为何还?不走?”
元簪笔拽了下自己的?头发,没有拽动。
他又拽了下,还?是能没拽动。
元簪笔无奈道:“乔相,我的?头发。”
乔郁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好像根本没听见,自顾自地说:“元大人要是真的?十?分喜欢本相这,本相可以大发慈悲为元大人腾出一块地方。”元簪笔被他压着头发,脖子僵在那里十?分不舒服,他无可奈何,只好躺在乔郁让出来的地方。
乔郁转过来,宛如起雾了的?水泽一般的眼睛戏谑地望着元簪笔,“本相竟不知道,你对本相恋慕到了此种境地,原来你晚上来,东拉西扯就为了睡在本相身边?”
元簪笔叹气,“乔相。”
乔郁拍了拍元簪笔的?脸,道:“你喜欢本相,本相知道。”
“乔相,我……”
乔郁感叹着说:“如本相这般美貌,天下有几人见之不为之倾心,你喜欢本相乃是人之常情,本相明白。”他手指顺手从元簪笔的?脸上划到他的?眼睛上,元簪笔睫毛微微颤动,刮得他指尖很痒。
“乔相……”
“你不喜欢本相吗?”乔郁问。
元簪笔知道他要是继续说下去就会?和乔郁陷入你喜欢我吗?你不可能不喜欢我这些没有意义的?问答之中,他道:“是,我喜欢乔相。”
乔郁一呆。
元簪笔顺手拽过被子给乔郁盖上。
“我倾慕乔相已久,乔相快睡吧。”他闭上眼睛,十?分自然。
乔郁缓缓地眨了眨眼,若是元簪笔睁开眼会发现乔郁眼中的?茫然举世罕见,更给他的?面容平添几分易折与天真的?漂亮。
乔郁回过神来,“你在调戏我?”
元簪笔不做声了,呼吸平稳。
乔郁心道他就是在调戏我。
他为什么调戏我?
乔郁推了推元簪笔,元簪笔根本不理他,“你当?真是看本相貌美,现在又无依无靠,你想趁虚而入。”乔郁断言道。
元簪笔面上浮现出无奈。
乔郁想了想半天,最后确认了:他果然喜欢我。
房中烛光幽暗,帘子落下只一方天地,仿佛世事都与之无干。
可惜绝无可能。
皇帝将密奏狠狠摔在桌面上,桌上的?东西被震得叮当作响。
他起身就走,夏公公不敢说话,拿起披风跟了上去。
晚风凉意阵阵,皇帝不语,径直走出大殿。
待走下玉阶,皇帝方抬头向上看。
纵然月光柔和,宫殿巍峨,望之仍森森威严。
皇帝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道:“你说,若是元簪缨在这会?如何?”
夏公公抱着披风,哪里敢接这句话。
会?如何?
或许于事无补,但他总有一个说话的?人,元簪缨对他真心实意,皇帝是知道的?。
他闭上眼睛。
他记得谢居谨的说了什么,他说陛下大谬,满朝上下谁不是对陛下忠心耿耿,难道只元簪缨一人可用?况且今日局面,又怎么不是元簪缨一手早就,他野心勃勃,却陷君王于不义之地,如此为臣,不如杀之!
若是元簪缨还?在,大概会?先温言安慰他一番,再做打算吧。
皇帝站在月光中,鬓角白发十分清晰。
他沉声道:“传谢相、陈相、还?有……”他一顿,猛地乔郁被免官在家,听淮王的?意思,他倒也不后悔,“淮王,还?有太子,三皇子来。”
夏公公道:“是。”
御书房一夜灯火通明,直到东方渐明,来者才散去。
还?未上朝,一个消息就已传开了:青州水患,有叛军趁乱袭扰,连攻青州五城,青州守被杀,皇帝命乔郁为正使,前往青州处理事务,元簪笔为副,有协理军事平定叛军之权,即日上任。
两人先后接到了圣旨。
元簪笔面无表情,喜怒不为人知。
据说乔郁听见这个消息当时就砸了一套茶具。
太子道:“乔相此举,未免太不体面了。”
陈相却道:“老臣要是乔相,也维持不了这个体面。”他一笑,“青州眼下危机重重,去了说不定就埋在那了。方家嫡系一脉又都在青州主城邵陵,历来中州官员外调处理事务,都要本地豪族帮忙,就算视若无睹,也不会?出手阻拦,以乔郁和方氏的?关系,太子觉得方鹤池是会鼎力相助呢?还?是对他诸多阻挠?更何况,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乔郁是正使,元簪笔是副使,军队却在元簪笔手中,乔郁岂不是受制于人?这件事他做好了,皇帝只会嘉奖他们两个,做不好,就是他正使一人的责任。”
太子道:“是本宫想差了。”他思索片刻,“舅舅,您觉得乔相会如何做?”
“最好的法子就是告诉陛下他去不了,称病就是了。”陈相道:“但现在青州的?事情不能再拖,陛下不会?应允的?。现在摆在他眼前的?只有把军队收拢在手中一条路,对元簪笔,或威逼,或利诱,再或者,干脆借青州的?乱局杀了他,大权独揽,比现在好上太多,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元簪笔要不是个傻子,大概也是这样想的。”
关于乔郁态度的猜测足够出一部书了,他本人要是知道恐怕会?嗤之以鼻,元簪笔更是觉得莫名其妙,因为乔郁明明是因为皇帝先让他歇了一个月,结果连一日都没到而生气的?。
不管如何流言纷纷,两位看起来势同水火的大人还?是一同出城,朝青州出发了。
元簪笔坐得笔直,乔郁则躺在马车上,连头发都没有束起来。
乔郁睡得好好的?,突然管家跑进?来说夏公公来了。
他披着外袍过去,他太困,听了半天才知道皇帝给他送到青州去了。
乔郁喃喃自语道:“元大人,你觉得谋反有前途吗?”
元簪笔乍听见这大逆不道的?话,十?分平静,“没有。”
乔郁一把抓住元簪笔的?手,目光无神地说:“元大人,你手中有军队,不如我们谋反吧。事成?之后,你我划江而治。”
元簪笔把他的?手抽出来,道:“乔相,做皇帝更睡不好觉。”
乔郁昏昏沉沉地说:“无事,本相做个昏君。”他幽幽叹息,“也是。况且你手里的?算什么军队,调用青州军?青州有没有军队,还?有多?少军队,训练如何,甲胄装备如何,粮草储备如何,我等一概不知。”他越说越气,“皇帝为何不干脆给咱们烧点兵马过来呢?”
元簪笔:“……”
他此时才感受到青州一行当?真凶险,乔郁居然连他俩的身后事都想好了。
元簪笔怕他气坏了身体,想了想半天说出一句:“既来之则安之。”
乔郁怒道:“安之什么安之?每次这种破事都找本相,皇帝为什么不找世……”他一顿,猛地想起了元簪笔也是个世家子弟。
他深吸一口气,心情稍霁。
皇帝总把对元簪缨的?怀念拿到明面上说,好像元簪笔的?一切都是因为皇帝思念他哥。
你看,元簪缨怎么都算是为国事死的,皇帝对他爱护有加的?弟弟手下留情了吗?
乔郁随手捞起一册文?书,冷哼一声。
元簪笔不知道他想什么,只见他安静不少,就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乔郁原本躺在枕头上,后来不知道发什么疯,干脆枕在他膝盖上。
元簪笔一僵,但能让乔郁闭嘴就是好事,于是干脆当?没看见。
他和乔郁原本是一人一辆马车,乔相刚出城不久便上了他的?车,和他扯了几个时辰有的?没的。
乔郁顺着他的?小腹往上看,元簪笔正低头写着什么,全然忽视了自己腿上的?活人。
乔郁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元簪笔手一抖,墨汁洒在了他刚写好的奏折上。
“乔相。”
元簪笔的?腰细却不软,小腹紧实。
乔郁贴着他的?衣服道:“元大人要不要和本相聊聊青州之事?”
元簪笔道:“你先起来。”
乔郁非但不起来,反而变本加厉地蹭了蹭,这下他眼睁睁地看着元簪笔的?耳朵开始红了。
乔郁伸出一只手,想去摸元簪笔的?耳朵。
元簪笔往后一退。
乔郁感受到一种微妙的?快乐,道:“呦呵,怎么像个小姑娘一样?你等下是不是就要和本相说,请你自重啊。”
元簪笔深吸一口气,“没有。”
“那你要做什么?”乔郁从下往上看,“叫人?”
元簪笔也不低头,干脆不和乔郁说话。
乔郁能感受到他小腹起起伏伏,似乎在极力忍耐不把他掀翻。
乔郁开怀了些,道:“青州远离中州,世家与宛州、宁州还?有中州先比不多?,但是根基深厚,方氏更是寿比我朝的?百年世族。青州风气古朴,比别处更以世家为尊。此地多暴雨,裘河常泛,这次水患也是裘河河堤被冲垮,年年修,年年垮。”
“为何?”
“什么为何?”
“为何年年修,年年垮?”
乔郁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看他,“自然是有利可图,朝廷一年给青州多?少钱修河?”他冷笑,“一千五百万两。都够一州三年税了,因为裘河之事,青州免税免了已有五年。大人,如果你是青州守,你是把河堤修好呢,还?是和大族们一起把钱分了呢?何况你也根本修不好,没有世家支持,州守在青州寸步难行。你上书给陛下,说不定没到中州就被拦下了,为了此事丢官还?好,丢了身家性命岂不是不值得?不想同流合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任期满离开就算清廉有德了。”
元簪笔微微皱眉,没说什么。
“元大人,不是所有刺史都有我等这样的身份,”乔郁指了指自己,“可以直达天听,你又身份显贵,只要不太过分,没有人敢拿你如何。此乃国之顽疾,妄动不得。不过青州年年有水患,年年有饥荒,叛军谋反还?是第一次。奇也怪哉,最不拿世家当回事的?西境五州没谋反,这个地方倒先谋反了。”
元簪笔道:“我听乔相的意思,仿佛在劝我不要轻举妄动?”
乔郁笑道:“哪里。你让方氏不好过,受益的?是我等,我劝你到任马上把方家人都抓起来严刑拷打还?来不及呢。”
元簪笔低头。
两人视线一对,乔郁道:“还?有什么想问的?”
元簪笔道:“乔相曾说自己是弄权之人。”
乔郁懒洋洋地说:“不是本相说的?,但这么说本相也无从反驳。”
元簪笔认真地问:“一个弄权之人为何会?关注这些?”关注这些看似是细枝末节,实际上举足轻重的?地方事。
乔郁任相以来,最显著的?不是他的?政绩,而是他在打压政敌方面的手段。
乔郁弯了弯眼,元簪笔看不见他眼中情绪,“因为啊,”他突然伸手,摸了把元簪笔的?耳朵,对方来不及闪,只好任他像摸猫一样地摩擦几把,“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你常在边境,不知道内情也是自然。”
元簪笔轻声道:“乔相知道的?好像太多了。”
乔郁捏了捏元簪笔的?耳朵,又把他的?头发绕在指尖上玩,“现在本相在你心中,可是从玩弄权术变成了忧国忧民?”
元簪笔摇头。
乔郁顺手扯下来了他几根头发。
“本相白说了。”他恼怒道:“元大人连投桃报李都不会?吗?”
但是,他在心里想:元簪笔问这些干什么?
他难道真想整肃一方?
乔郁垂眸,笑得愈发明艳了。
这可是以触动世家利益为前提,有元簪缨做前车之鉴,他不信元簪笔会?敢做这些。
元簪笔道:“乔相到青州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乔郁想了想,回答:“奔丧。”
两人聊天聊得正大光明,守卫不时换岗在车边保护。
一青年人小声道:“这两位关系还?真好。”
队长啪地给那青年人一下,“说什么呢?”
这人笑起来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面容虽不俊美,但是圆脸浓眉,长得很讨人喜欢,他挠了挠头,道:“我说着两位大人关系倒不像外面说的?那么差。”
队长虎着张脸道:“快滚,谁让你打听的。”
那青年人仍笑着说:“哎,知道了。”
元簪笔与乔郁的?车规制一样,只是乔郁的?内部布置得更为舒适一些。
傍晚整队休息,乔郁猛地闻到一阵呛人的味道。
他还?没掀开帘子,就听到有人大呼小叫,似乎在责骂什么。
乔郁按了按太阳穴,烦躁道:“又怎么了?”
队长道:“大人,这小子点火做饭时不小心烧了大人车马的?帘子。”
元簪笔看乔郁,乔郁道:“烧了就烧了,换一个就是。”
乔郁有些郁闷道:“难道在元大人心中我就是如此不讲理之人,烧个帘子都要拖出去车裂?”
元簪笔道:“不是。”
“那你看我做什么?”
元簪笔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自己就是碰巧抬头和乔郁对视吧。
乔郁大人喜好奢靡这点没什么变化,帘子从不同的?丝帘变成?了皇帝御赐的?绸缎制成的?帘子,遇光则波光粼粼,如同水面一般。
之后一月路程,两人一路闲谈,不谈国事,倒难得平静。
前半月他们举目所见尚算安定,越往青州,局势愈发动荡。
就连乔元二人的车队也遭到了几次袭扰,有时是流民,有时是土匪,匪患虽祸害一方,然毕竟无法与朝廷正规军队相抗衡,流民见到了车队蠢蠢欲动,但碍于刀剑,更不敢上前,只是……
“只是匪患可擒贼先擒王,无法说通直接杀了就是,”乔郁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个已经发黑的?荷包,荷包原本应当?是粉色的,只是沾了土又沾了血,早就看不出上面绣着什么了,“然而流民如何,元大人在外指挥军队数年,与他国打了不少的?仗,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为臣者自要顺从上意,但是这些人,元大人想如何做?”
元簪笔一时沉默。
在荷包旁边还有余下的?几根细小的骨殖,骨头洁白,连点血丝都没有,骨头遍布齿痕,看起来并不像猛兽啃食。
乔郁语气悠然,“在必要时刻,元大人也可拔剑,杀谁都一样,杀敌寇与屠戮百姓有什么区别,”他做了一个手势,在脖子上轻轻一划,“这样人就死了。”
流民大多无家可归,无饭可食,死乃是最司空见惯的小事,年老体弱者或在行路中累死,或饿死,再或者被人分而食之。
还?未到青州已经如此,不知到青州又该是如何人间地狱之景象。
元簪笔撩开车帘,道:“上车吧,乔相。”
乔郁回了自己车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