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上娜塔莉亚异样赤红的双眸时蹿上脊背的寒意仿佛随安东尼的话语重现。
柯林姆嚯地起身。
那时在磨坊中,虽然只有那么片刻,他确实对娜塔莉亚感到畏惧。其实本来也没什么。但这话由安东尼点破,柯林姆就忽然异常难堪,还有对自己不成器的恼怒。
由于动作突然,平稳疾驰中的车厢被带得轻颤摇晃。
安东尼撑着额角扬眉看着柯林姆,像在无言嘲笑他反应过度。
盛怒之下,少年双眸中有冷冷的火焰在灼烧,他口气不善,将身份规矩措辞之类的全抛在了脑后:“你瞧不起我、阴阳怪气地挤兑我,我都无所谓,但有什么想说的,想怪我骂我没保护好大小姐,直接给我说出来,我没耐心和你来来回回胡扯。”
“不,我真没那个意思。”安东尼表情有些微妙。
“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呵,就我看来,你也很不对劲,妹妹出了那么大的事,却拖了好几天才回来,看上去也一点不担心。”
安东尼眼神一凝,面色转冷。
柯林姆竟然不由自主地在他的注视下噤声。
安东尼揉了揉眉心,侧过脸去,口气淡得不像在缓和冲突:“柯林姆,我最初确实对娜塔莉亚选择你当家臣的决定有微词,这一次你也并非毫无过失,但我并不想追究什么。即便亨特没有得手,阿诺也很可能准备了别的手法带走娜特。”
他停住,过了半晌才口气微妙地继续说:“某种意义上,幸好是你,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是娜特的家臣。阿诺是依赖魔法的人的天敌。如果是我这种能力平平无奇的魔法师跟着娜特进入那个结界,我很可能回不来,也很难帮到她。”
“事发之后,即便我第一时间从王都赶回来,也没有我能做的。不论是治疗还是护卫的结界,父亲和他的熟人们都会做到最好,在那方面我没必要担心。至于娜特是否会醒来……”
安东尼不合时宜地弯了弯眼角。那笑容不知怎么显得无奈而寂寥。
“诊察结果显示,娜特只是因为魔力消耗过度而陷入沉睡。客观来说,我确实不需要太担心她。”
※
娜塔莉亚醒来时是深夜。
一睁眼就是熟悉的床帐。这里是她的卧室。只不过床帐顶上飘浮着大概七八|九层的魔法阵,仔细辨认之下功效全都是防御和治疗。她有点懵,呆呆盯着如万花筒般徐徐转动的繁复花纹看了一会儿,才渐渐想起此前发生了什么。
她腾地坐起,感觉身体乏力。
床周围也环绕着一圈光带,那是又一重守护结界。
结界外、窗户边的扶手椅上,她的父亲马克西米廉正在打瞌睡。
一股奇异的酸楚击中娜塔莉亚。上次父亲这么守着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哽了哽,轻声咳嗽。
马克西米廉立刻惊醒:“娜特!”
她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父亲已经来到床边。他伸手探她的额头,快速确认她的魔力波动。他很明显松了口气,却还是不放心,追问:“有没有哪里疼?或者不舒服?”
娜塔莉亚摇摇头,翻转双手看向掌心。没有创口,只是一些部分的皮肤颜色分外粉嫩,触感也有所不同,像是新生长出来。她想起什么,惊得一跳,抓住父亲的手。
“不会留疤的,放心。”父亲宽慰道。
但娜塔莉亚根本没在想这事:“柯林姆呢?!他--”
“他没事,”马克西米廉蓦地叹息一声,重复话语让女儿安心,“柯林姆君没事,虽然受了点伤,但已经接受了治疗,现在已经恢复到可以和希利尔吵架的程度了。”
娜塔莉亚按住胸口呼出一口长气。
“父亲,我……幕后黑手是一个叫阿诺的人,他自称封印执掌者,灾厄之毒·阿诺。我因为他想起了一些事,”她说得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他的魔法倾向和毒有关,可以诱发魔力失控,德雷克·亨特也是因为阿诺--”
马克西米廉按住她的肩膀:“这些我已经知道了。不用着急,慢慢说。”
娜塔莉亚怔了一下,夜晚空气中的凉意让她感到惊讶,她突然问:“今天是哪天?……父亲,我睡了多久?”
公爵露出复杂的神情,顿了顿才答道:“半个月,期间你一直昏迷。丰收祭也已经在两天前过去了。”
“娜特,你一定有很多想说想问的事,但在那之前--”马克西米廉回头扬声说道,“希利尔,带人进来吧。”
房门打开,女仆长和女佣们鱼贯而入。
“先泡个热水澡,再喝杯热饮料,等把自己弄得舒舒服服了,我们再继续说。”
父亲这般发话,娜塔莉亚就从善如流,暂时将各种疑问搁置。
大半个小时之后,她踩着毛茸茸的室内鞋回到卧室,将两杯热可可往窗边小桌上一搁:“我让希利尔给父亲也准备了一杯提神。”
公爵看了一眼热可可,棕褐色液体表面有柔软的棉花糖块浮浮沉沉,他做样子推拒:“哎呀,这个时间点喝这么甜的东西,我之后可要发福了。”
“就一次而已,哪里有那么夸张,”娜塔莉亚做了个鬼脸,“而且要发福我也陪你一起发福。”
“年轻人新陈代谢快,上了年纪可就不一样了。”这么抱怨着,马克西米廉还是喝了一口香甜的可可,满脸享受的表情,轻声叹息。
虽然有意控制自己,范海姆公爵实际上是位不折不扣的甜食爱好者。
娜塔莉亚暗自摇头,双手捧起杯子,也任由自己在糖分的轻飘飘快感中倘佯。
有那么片刻,父女两人都没开口,都只是望着卧室落地窗外。
午夜后的花园被染成幽深的蓝紫色,那些不久前还繁茂郁郁的枝桠和草丛都消瘦了一圈,在低声呜咽的秋风中颤抖。没有什么比季节景物更迭更清楚地彰显时间流逝,娜塔莉亚惘然想到,自那个她获得多一份记忆的早晨以来,已经近两个月过去。期间发生了许多事,但她无法确定未来的道路是否改变了。
昏睡半个月外加热水澡的后劲叠加,娜塔莉亚全身软绵绵的,只不过陪父亲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她的双膝就开始打颤。
马克西米廉放下杯子,将她按进窗边的扶手椅,又抖开一条毛毯盖在她膝头:“还觉得冷的话就回被窝里去。”
娜塔莉亚摇头。她嘴唇翕动,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马克西米廉在对侧的另一把扶手椅上座下,捋了一下额头发际线。她无端感觉父亲也在为怎么开口而发愁。最后,他提议道:“先从甘泉镇的那一系列事件说起吧。”
……
娜塔莉亚安静地听父亲陈述完镇长梅森一伙人的勾当以及去向,点点头算是理解。
停顿片刻,她才压着视线问道:“亨特先生呢?……我……”
“德雷克·亨特还活着,也给协会做了口供。在那之后,他自愿接受了记忆专家处理,现在已经不记得发生过什么。”马克西米廉突兀地看向窗外,他似乎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告诉女儿这个消息,“但亨特的魔力基盘损伤严重,之后他再也无法使用魔法了。”
娜塔莉亚揪住毛毯边沿的流苏,忍耐地沉默半拍,还是没控制住:“虽然他确实绑架了我,但这样……这也太不公平了!”
为什么梅森能逍遥法外,而被阴谋卷进来的亨特却要为此付出代价?
马克西米廉注视她半晌,平静地说道:“他被人利用是事实,但给你带来了可怕的回忆、将你牵扯进极为危险的事件也是事实。现在这样,我认为是最为妥当的处置。”
“那么,”娜塔莉亚看向自己的双手,“为什么我那么乱来,魔力基盘都没坏掉?……那时候,面对亨特先生,还有面对阿诺的时候,我都变得很奇怪,不仅不害怕,反而--”
娜塔莉亚没能说完,她深吸气,猛地抬头,直直看进父亲的眼睛:“为什么阿诺会盯上我?他是谁?我的记忆是不是被动过手脚?六岁时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大家都不见了?我……”
长串的质问骤然止歇,她的嗓音颤抖了一下:“我究竟是什么东西?”
公爵像被女儿的问题刺痛,声音有些暗哑:“娜塔莉亚……娜特,你是我的孩子。”
“……”娜塔莉亚咬住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