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端庄坐着,说得一板一眼,语气平静,唇角也没有起?伏。
“还有呢?”
“还有……刚才在藏书阁寻到了一本颇有意思的书,讲的是北朝时期的讽诗。”
卫岐辛闭了闭眼,悄悄对秦妗说道:“这孩子没救了。”
“你们二?人?求见,究竟所谓何事?”
见卫岐辛和秦妗似乎在背着他说悄悄话,小皇帝不乐意了,跳下?椅子:“皇叔,你就不要在朕面前故弄玄虚了,有话直说。”
“好,那本王就直说了。”
卫岐辛想了想,直起?身子,朗声说道:“还请陛下?准许我们今日待在宫中,侍您左右。”
“为什么??”
卫祁博到底是个孩子,一听他这样说,措手不及,以为自己身边又要多出两个监管他的人?来,顿时酝酿了一下?情绪,小嘴一扁,眼眶通红。
“朕做得还不够好吗,又是谁派皇叔你来的?”
得了,这下?好了,还说要把人?家?逗笑,结果直接弄哭。
卫岐辛并不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看着皇帝陛下?泪水打转的大眼睛,他头皮一麻,忽然察觉到了这次的指示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好办。
该死的,轻敌了。
关键时刻还是得靠秦妗。
她一开口,声音清新婉转,温柔似风:“陛下?,偏殿沉闷,不若我们一同出去,到御花园中边散步边聊,你看如何?”
这倒是给?了卫祁博一个台阶下?。
他身为堂堂一国之君,刚才委屈上头了,都忘了注意仪容,要是被太傅发现,肯定又得听那些?絮絮叨叨的教导。
小皇帝连忙揉了揉眼睛,恢复倨傲的样子,往殿外走去:“好罢,那朕就准你们御花园随行了。”
卫岐辛从鼻腔中溢出一声哼笑,冲那道小小的背影努了努嘴,对秦妗低低说道:“小小年纪,装模作样的。”
闻言,秦妗侧头看了他一眼:“你不觉得陛下?这个性格和谁很相?似吗?”
动作和语调都是一样的傲娇。
说起?来,不愧是叔侄,都长了一双桃花眼,侄子的显得可爱软萌,叔叔那双则是潋滟勾人?。
秦妗微微笑了起?来。
“和谁相?似?”
卫岐辛不曾察觉异样,完全没有自知?之明,皱着眉头:“他这个性格又娇气又傲慢,搁在谁的身上都会是一个刺头,不好交往。”
秦妗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唔,我非常赞同。”
殿门口出现了一抹小身影,是卫祁博又折了回来。
他逆着光,背着手,语气威严,向殿里喊道:“你们做什么?呢,还不快快跟上朕?”
“哎,这就来了——”卫岐辛扬声回应。
答毕,脸色有点黑。
他到底是个自在惯了的闲散王爷,不太喜欢被人?指手画脚,抬脚走着路,嘴里嘟嚷道:“一个小豆丁罢了,活得像个世界都要围着他团团转似的。”
有什么?不对吗?这句话本来就是真的,毫无错误。
人?家?是大晋的皇帝,气运之子,本来就是世界的中心。
秦妗简直懒得理他,却还是忍不住开口,试探性地打趣道:“看不出来,你对陛下?的敌意颇深啊。”
“他爹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卫岐辛想起?自己对二?皇子虚以委蛇的年少时光,斩钉截铁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待会寻个机会让他笑够三次,然后我们就走罢。”
看不出来,二?皇子给?卫岐辛带来的心理阴影面积还挺大的。
“什么?样的机会?”
“唔……大不了,真的上手挠痒痒。”
秦妗深吸了一口气。
对,这听起?来一点毛病都没有。
但问题是你敢去挠皇帝的痒痒?这岂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身为王爷,以下?犯上,过一会直接被大理寺点名批评,奏折送到史官的桌案上去,浓墨重?彩地记下?一笔。
“某年某月某日,慎王于御花园中对国主上下?其手,使?其瘙痒发笑,颜面尽失。后罚禄三年,发配琼州。”
听上去好极了。
寒冬将至,即使?是御花园中的应季草木,也泛出了些?许枯黄,并没有什么?惊艳的景色。
冷风吹过,卷起?草叶,更?加添了几分凄凉。
对大多数人?而言,自古逢秋悲寂寥,这话是真理。
三个人?行在御花园中,情绪纷纷不知?不觉地低落起?来。
小皇帝踢着脚下?的石子,郁郁寡欢地说道:“你们今日既然想陪侍在朕的身边,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需要给?朕一个理由。好好地怎么?忽然来了这样一出?”
“不瞒陛下?,微臣昨夜梦见了先皇,他说陛下?你在宫中寂寞,专门叫臣来陪着。”
卫岐辛扯起?慌来,流畅自然,脸不红心不跳,技术一流,特别适合拿来哄小孩子。
明明上一秒还在说他爹不是个善茬,下?一秒就能自称梦见了,情深意切。
卫岐辛真正?是个撒谎精。秦妗心下?暗暗决定,以后都要提防他几分,话最多信一半。
“真的吗,父皇托梦给?你了?”
六岁半的小皇帝被直接骗了过去,低落的眸子一亮,忘却了国君的礼仪,紧紧抓住卫岐辛的衣袖:“皇叔,你都梦见什么?了,快仔细给?朕讲一讲。”
“笑一个,我就告诉你。”
小王爷堪称厚颜无耻第一人?,用谎言来骗小孩子的笑容。
卫祁博歪着脑袋,实在搞不懂皇叔奇怪的举动,又按耐不住期待,只好努力勾起?一缕没有灵魂的笑容,还在换牙期,缺了一颗门牙,像个大开的狗洞。
看得卫岐辛反倒嗤笑出了声。
小皇帝这样做,自然不会合格。
连秦妗都不忍再让卫岐辛实验下?去了,他就是个猪队友,不管在哪个阶段。
“可以了吗,皇叔?”
“嗯,你父皇叫你好生学习,做个治国明君。”
卫岐辛看小屁孩还在等着他说话,便随意开口答着,顺手揉了揉他圆滚滚的脑袋。
可惜这次小皇帝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朕也猜到了…父皇和太傅一样,都只会说这样的话。”
他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双手捧着脸发呆,唉声叹气:“过一会,朕又得去西书房学治国之策了。”
“学完以后,再去马场练习箭术。晚间,和宰相?一起?批阅奏折。”
小朋友的行程满满当当,听得卫岐辛都十?分同情。
秦妗心想,这样的重?压之下?,能笑得出来才怪。
看来,要想让小皇帝真正?高兴起?来,第一步就应当是减负。
“陛下?,既然王爷进?宫作伴,今日不妨稍作休息?”
卫祁博看向秦妗,仔细一琢磨,脸上忽然焕发出天真的神彩:“对啊,廉大学士要是知?道皇叔肯进?宫了,定会允许朕休沐一天!”
他来了精神,从石头上一跃而起?。
卫岐辛赶紧俯下?身子瞧了瞧小皇帝的脸蛋,很好,神情不像刚才那般垮了,只不过距离笑出来还差点火候。
他拍着卫祁博的肩头:“皇叔去给?廉大学士求情,今天就痛痛快快地玩,只要你高兴。”
卫祁博点点头,抠着手指,沉默片刻,小声说道:“皇叔,你真好。”
秦妗咳了两声,卫岐辛则心虚地缩回了手。
“皇叔,为什么?你以前都不找朕玩呢?”
“嗯……因为你父皇之前还托梦说过,不准本王带坏你。”
“可是朕在这宫里好无聊。”
不知?何时,卫祁博已经?和卫岐辛并肩走到了一起?,小皇帝还将自己的手塞到了皇叔掌心中,颇为信任。两人?相?互牵着,像是一对寻常的叔侄,看得秦妗微微叹了口气。
“唉,他们都说你好逸恶劳,在宫外纵情声色,好不自在。”小皇帝此话一出,卫岐辛面上顿时浮出了尴尬。
卫祁博说到这个就来气,幽幽抬头望着自己的皇叔:“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罢了。”
慎王只知?道一个劲地在外面潇洒快活,也不知?道来帮他分担一些?政务。
每晚批阅到深夜,小孩子也是很缺觉的,好吗?
卫岐辛只好蹲下?来,凝视着他那双酷肖自己的眼眸,说道:“是皇叔不对。以后,一定多来明心殿陪你做事,怎么?样?”
“你说真的吗?”
“真的。”卫岐辛竖起?手立誓。
“太好了!”卫祁博欢呼一声,抱紧了卫岐辛的胳膊,门牙一露,笑出了小酒窝。
秦妗和卫岐辛立刻听见腰间的玉佩“滴——”了一声。
小皇帝真心实意地笑了一次。
卫岐辛心情瞬间敞亮起?来,笑眯眯地一把捞起?小皇帝,让他骑在自己的肩头:“走,今天皇叔先教你怎样捕鸟!”
卫祁博从来没体验过骑在成年男人?肩头上的滋味。
他对父皇的映像早已模糊,只记得父皇来看望他学习时立在暗处的身影,高大而威严,让他有些?胆怯,没有皇叔这样亲切。
对于这个陌生疏远的皇叔,他一直都很好奇,又不敢靠近。没想到今日却发觉,皇叔身上有一种令人?莫名想亲近的魅力。
单纯的小皇帝心中平添了几分孺慕。
他往下?一望,觉得自己距离地面好远好远,新奇又刺激。一抬头,可以看见远处巍峨的宫殿重?叠起?伏,长长的檐角飞出,像是要翘到天上去。
从出生到现在,他一直生活在这宫中,天空被框得四四方方,规矩得没有一丝云彩。如今坐在卫岐辛的肩头,目光放得更?加辽远,就有了一种自由的错觉,仿佛下?一秒,能长出翅膀飞上天去徜徉。
“陛下?,这样成何体统?”
就在卫祁博兴奋地四处环顾,小嘴即将慢慢咧起?弧度时,一道沉稳又严肃的声音传到他耳里,打断了即将露出的笑容。
三人?皆皱眉看向声音的主人?。
小皇帝忽然脸一白?,挣扎着从卫岐辛的肩头下?去,乖乖行礼道:“太傅好。”
白?须老头子手中拿着戒尺,脸拉得很长,像刷了层浆糊般地紧绷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卫祁博,铿锵有力:“宫中所有人?都以陛下?为尺度,你理应时刻端正?言行,克己复礼,刚才那是在做什么??”
小朋友的眼中滚着泪花,揪着手指,垂下?头,小声哽咽道:“是朕失态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手伸出来罢。”
老太傅将戒尺一亮,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慢着!”卫岐辛忍无可忍,将害怕的小皇帝护在身后:“他是一国之君,哪是你想打就打的?”
老太傅斜着眼睛,像是才看到卫岐辛似的:“原来是慎王,老夫身为御前太傅,要对幼帝进?行适当的教导与?惩戒,还望王爷体谅。”
卫岐辛知?道,因着行径恣意,所以那些?老学究几乎都很是看不顺眼他。但是,瞧不起?他可以,想在他眼前训骂小侄子可不行。
他也是从学堂挨手板一路过来的,知?道这有多让小孩羞耻和害怕。
“皇帝还小,且是本王主动抱起?他来的,这顿打就免掉罢。”
“正?因为是皇帝!”太傅的音量猛然拔高:“他贵为皇帝,注定是这片江山的主人?,当然不可以和寻常稚童一样天真无邪。”
卫岐辛也恼怒起?来,眼眸一瞪:“那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本王是他的皇叔,知?道该怎么?做!”
“怎么?做?”老太傅冷冷讽刺道:“带陛下?一起?去青楼不成?”
秦妗听得一噎。
卫岐辛素来爱笑的桃花眼中燃起?了熊熊烈焰。
“看来陛下?就是在王爷你这处耽搁了时间,迟迟不来西书房。”
老太傅自诩一身傲骨,根本不怕慎王,自顾自地向小皇帝伸出手:“走罢,该去学习治国之策了。”
卫祁博闷闷点头,小心翼翼地牵上老太傅的手,犹豫半晌,转头对卫岐辛说道:“多谢皇叔好意。但父皇母后都说朕要好生学习才能治家?治国,今天的休沐还是算了吧。”
刚才皇叔把他护在身后时,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个需要被呵护的孩子,这种滋味真好,皇叔的背影就像一座大山,把羽翼未丰的雏鸟挡起?来,防着狂风暴雨。
他不能让太傅继续说下?去了,皇叔会难堪的。
小皇帝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他一边往西书房走,一边还回头挥了挥手,那双相?似的桃花眼里有些?黯淡,脸上带着不属于同龄人?的早熟。
他还扬起?了一抹微笑,表示自己很好。
两人?腰间的玉佩静悄悄的。
秦妗看见卫岐辛一言不发,缓缓握起?了拳。
在孩童眼里,或许老学究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生物,他们一丝不苟,刻板严肃,要求甚高,动辄就要高高举起?戒尺打板子。待他们的小手被打红肿了,火辣辣地发疼,又要执起?毛笔继续写字。
“他奶奶的——”
卫岐辛闭了闭眼,从唇中溢出一丝低不可闻的咒骂,忽然飞速向不远处的卫祁博冲了过去,猛地将孩子抱起?,转身就跑。
这一举动实在让人?意想不到,出奇制胜。
“哎,站住,你们两个不肖子弟!”
老太傅后知?后觉,气得白?眉毛都在发颤,看向甬道两侧路过的太监宫婢,指着劫持皇帝逃远的卫岐辛,吩咐道:“都给?我追,把皇上追回来!”
一干小太监连忙追了上去。
“本王就是不肖子弟,你管得着吗?”卫岐辛扛着小皇帝,一面跑一面高声戏谑着。
他胸中畅意快活,低声对怀中的侄子说道:“别怕,皇叔明日就把他辞退。”
秦妗点壁而起?,旋身一落,挡在了太监们的面前,冷着丽脸说道:“皇上有令,你们谁也不许过来。”
众人?脚步慢了下?来,有些?犹豫。
“究竟是听皇上的吩咐,还是太傅?”秦妗抬起?幽淡冷寂的猫儿眼:“你们可要想清楚。”
卫岐辛抱着小侄子顺利逃跑。
他胸腔微微震动,低低笑着,觉得刚才的行为真是冲动又荒诞。
不过,倒也不算后悔就是。
“祁博,想去哪里?”
怀中的小人?听见他问话,动了动,揪着他的衣裳,把脸贴了上去,却没张口。
卫岐辛有点纳闷,半晌后,忽然察觉到那处衣襟渐渐被冰凉的液体给?浸湿了。
一时之间,他默了默,胸中涌起?心疼和怜爱。
原本只是为了完成玉佩指示,但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这是他血脉至亲的小侄子。
是年仅六岁半就要上朝听政的小皇帝。不像当初的他那般自在,还能上树掏鸟蛋,下?湖捉鲫鱼。
“伤心的话,想哭就哭。”
多亏秦妗断后,他们身后已经?没有了追兵,卫岐辛停下?脚步,叹了口气,拍着卫祁博单薄的背。
孩子很轻,抱在怀里,小小一团,一点也不吃力。
除去那身华贵繁复的帝服,摘掉沉重?灿烂的王冕,他就是个被迫学习大人?模样的小男孩罢了。
卫祁博伸手抱住自己的皇叔,放声抽噎了好一会,终于渐渐停下?。
“皇叔,我不是伤心,是高兴。”
他擦了擦眼睛,睫毛还是湿漉漉的,却亮起?小小的笑容,如同雨后新晨,脸颊红彤彤地:“刚才你可真厉害!”
像个下?凡的英雄,直接把他一手扛起?带走。
卫岐辛听着玉佩一声“滴”鸣,看着小皇帝脸上带着泪花的笑容,轻轻牵起?嘴角,没有说话,只是温和地揉了揉他的脑袋:“皇叔会陪着你的。”
秦妗负手看着叔侄俩的互动,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明白?了几分玉佩指示的含义。
真正?的考验恐怕从现在才开始。
让小皇帝再笑一次,这五日的指示就算达成了。但五日以后呢?
又会跳出什么?新的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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