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如今不用恪守那几个烦人?的要求了。”
卫岐辛轻快地往山下?走着,心情大好,摘了一根草茎叼在嘴里,提着玉佩,旁若无人?地对它开玩笑:“怎么?看你都顺眼几分了?唔,因为离耳终于做一回人?了,是不是?”
秦妗斜瞥着他的行径,尽管心中还有无数疑虑,但唇边却依旧荡起?了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微笑,嗤道:“幼稚。”
她发自内心地笑起?来时,总是极美的,浮出一枚清淡却柔和的梨涡,洗去了身上不该有的冷漠和戾气,如化春风,最让人?心动。
卫岐辛忽然转头向她看来,秦妗连忙收起?了表情。
“秦妗,”卫岐辛吐掉草茎,声音清朗,桃花眼微挑,闪闪发光:“一会你想吃什么??”
“你这是何意?”
“自然是一起?吃饭。”
卫岐辛说得理所当然,细细安排起?来:“你今日怎么?骑马过来的?这多累人?。下?山后你上我的马车来,去寻处美味饱餐一顿,再去我府里……”
“慢着!”秦妗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为何我要去王府?”
卫岐辛一听,顿时虎起?了脸,清咳两声,严肃说道:“你答应本王要一同挑一把好剑,自然得去王府库房里看看。”
去王府的库房?秦妗皱了皱眉。
卫岐辛看她没吭声,佯怒道:“你明明答应过本王。难不成你说话不算话?”
秦妗有种错觉,仿佛卫岐辛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孩子,而她则是个不守承诺、不带孩子出门玩的万恶家?长。
她干巴巴说道:“自然是算数的。”
眼前的幼稚鬼立刻变脸,笑意晏晏,乖巧地点点头:“这就对了。到我府上去,你看上什么?东西都可以拿走。然后把你这身衣裳换了,我们一同入宫去。”
卫岐辛认真打量着秦妗,她那身简洁干练的靛青短打简直没法看。
他颇有些?嫌弃:“你这样漂亮的一个美人?,虽说穿什么?都好看,但理应穿更?美的。我府里有许多宫里赏下?的珍贵衣裙,正?巧没有女主人?,自然不能白?白?放在箱子里落灰。美物配美人?,这才妙。”
巫清在旁偷听得眉头直皱。这慎王爷,果然油嘴滑舌,还想用华衣珍馐来蛊惑她家?主子的心!
卫岐辛还在仔细回想哪件衣裳最适合秦妗,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坐实了别人?眼中的风流浪子。
秦妗似乎已经?习惯,微微点头:“我想吃玲珑水晶鱼虾煲。”
“没问题!”卫岐辛回答得很高兴。
巫清暗中拉了拉秦妗的衣角,压低声音说道:“主子,你可千万要小心。”
小心什么??
秦妗看向前面那个走得潇洒不羁的背影,不料下?一秒,卫岐辛便被横亘在路上的树根给?绊了,一个趔趄,差点没贴脸摔下?去,好在有暗卫捞住了他。
秦妗眼尾一抽,收回目光,
小心这个呆头鹅会自己绊自己么??
“巫清,你带暗卫回去,我心中有数。”
“是。”
央山通往京城的大道上没有多少车马,十?分安静,慎王府的通黑檀木马车行在其间,华贵耀眼。
“来,再吃点香梨。”
卫岐辛第五次向她递来精致的小食盘时,秦妗终于忍无可忍:“两刻钟便能行完的路程,你就有这么?饿?”
她那双艳丽的猫儿眼一瞪,卫岐辛便不敢动了,只好默默收回手,把盛满佳果的食盘放了回去。
他有点闷闷不乐:“并不是饿,毕竟这些?东西许久没吃了。”
“自打温良恭俭让以来,本王就没吃到过一顿好饭,脸都生生饿瘦了,如今好不容易解了桎梏,还不能尝尝么??”
秦妗不吃他装可怜的那套,避开他湿漉漉的眼神,凉凉一笑:“你把昨日那顿沉香阁的饭菜通通忘了?”
“还有几天前,你从廉府里出来时,不是撑得只能下?轿遛弯吗?”
说什么?没吃过一顿好饭,满嘴瞎话,实打实的撒谎精。
卫岐辛卖惨被拆穿,支支吾吾几声,眨眼说道:“那你忘了,最后一个团子我不也省下?来给?你吃了?如今也是,把我珍视喜爱的东西捧到你面前,你竟还凶巴巴的,实在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秦妗望着他,不作声了。
那一夜月色下?,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手绢,鬓若刀裁,眉如远山,波光荡漾的桃花眼饱含情意,把一个白?胖团子视若珍宝,依依不舍地递到她的眼前。
那一幕美好得像幅画卷,实在很难忘记。
“吃罢。”秦妗回过神,索性把所有的小碟子都推到了卫岐辛的面前,抿唇说道:“你既然都饿瘦了,那就多吃点。”
卫岐辛受宠若惊,看她神色柔和,便又高兴起?来,试探性地拿起?一枚果子,往嘴里一放,嚼巴嚼巴,弯着眉眼冲她笑道:“真甜。”
秦妗沉默片刻,扫了一眼小碟子,转眸盯着他,问道:“真的吗?”
“真的!”
“……但你刚刚吃的是山楂。”
卫岐辛一愣,咂了咂嘴,反应过来,立即把俊美的脸皱成了一团,捂着腮帮:“好酸——”
饶是再冷淡的秦妗,此刻也是忍俊不禁,倚向车壁,扶着额角低低发笑,清丽白?嫩的面颊上弯出小小梨涡。
端茶直灌的卫岐辛见她扬起?笑容,没有再深深蹙眉,便也放下?茶盏,微微笑了起?来,眸光中带着旁人?看不透的宠溺。
回城后的那份玲珑水晶鱼虾煲也吃得很香。
午时已过,他们将将来到王府的库房前。
光是那把结实巨大的铜锁,都能看出这扇铁门背后究竟是有多少珍奇异宝。
厚重?的门被下?人?缓缓推开,微光透进?了关闭已久的库房,照亮了飘在空气中的浮尘。呼吸之间可以嗅到一股上好的书卷墨味,都源自于房中墙壁上悬挂的古画。
一箱箱沉甸甸的东西被整齐摆放在房间内,分门别类,满目琳琅。
怪不得卫岐辛明明只是个闲散王爷,却大手大脚,原来是有这样深厚的底蕴。这里面的东西,但凡拿出去一件,恐怕也能价值连城。
先皇乃是卫岐辛同父异母的哥哥,所以他才能脱去三皇子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为当今的慎王皇叔。按理来说,并不应该会有如此底蕴。
“宫里的东西更?多,堆了好几朝,都许多灰了,我看不惯,便拿了一些?回来。”卫岐辛似乎看穿了她心中的疑惑,摸了摸鼻子,小声解释道。
“拿了一些?”?
这分明是堂而皇之地一箱一箱往外扛。
不得不说,秦妗十?分佩服。
竟然能从两代皇帝的眼皮子底下?顺东西,还真能顺走这么?多,卫岐辛定有过人?之处。
秦妗眼神复杂地看了看他,半晌后,默默点头表示认可。
她一向力求权力地位,自然也喜欢珍奇宝物,那些?清高贵女眼中所谓充满铜臭味的“阿堵之物”,是她最喜欢的黄澄澄金元宝。
衣着可以清素,饭菜可以简朴,但荷包一定不能瘪小。
卫岐辛没想到在这样庸俗的事上,他们的喜好竟出奇地一致,看向秦妗的目光不禁更?加亲切起?来。
他原本以为冷清傲雪的秦妗只不过是醉心权术而已,是那种最不喜欢身外之物的一朵高岭之花。
还好还好,原来是英雄所见略同。
“怀里只要有金子,走到哪里都不怕。”
他兴致勃勃地从长屉中抽出一把镶满宝石的鱼肠长剑:“这把一看就很好!”
秦妗走过去拿起?仔细一瞧,差点没被各色争奇斗艳的玛瑙宝石给?闪瞎。
卫岐辛美滋滋地指着剑,剑鞘上的一颗祖母绿宝石有鸽子蛋那么?大,在秦妗手中熠熠生辉:“你瞧,不错罢?只不过有点沉而已。”
废话,镶嵌了这么?多玩意儿,能不沉?
秦妗严重?怀疑用这把剑的人?是不是臂力极强。
“这把不行,你挥不动剑。”
她皱起?眉,把鱼肠剑放回了长屉,忽然余光一扫,看见角落里有把灰扑扑的青铜刀。
那把刀线条优美,刀柄的花纹古老繁复,却不显多余,反而增添了几分历史的积淀。
秦妗走过去,拎起?大刀,用手绢擦了擦灰。
果然,刃边锋利,刀面清可鉴人?,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武器。
“你该不会挑中了这把罢?”卫岐辛脸色一僵。
“没错。”
“我这样的人?,”他指着自己,又指了指威风凛凛的大刀:“用这样的玩意儿防身?”
京城第一俊美王爷居然挥舞大刀,气质简直不要太违和好吗?
虽然这个第一俊美是他自封的。
“有什么?不妥的?”
秦妗抬起?眸子,将刀递给?卫岐辛,镇定地分析道:“你手腕不够灵活,长剑难防近身,并不是最好的选择。这把刀轻重?合适,便于借力使?力,远近皆宜。”
她一口气分析完毕,又向卫岐辛处推了推刀:“还用我再说吗?”
卫岐辛无奈地接过了大刀。
“再给?它取个名字罢。”秦妗倒是很喜欢这把锋芒外露却又气息内敛的青铜刀,摸了摸刀身,爱不释手。
“还要取名……”
卫岐辛心灰意懒,随意舞着刀,张口就来:“就叫随意吧。”
“随意?”秦妗蹙眉一想,觉得有些?敷衍,但这一时半会的,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名字来。
卫岐辛看她还在思索,便把手中的随意刀放在墙角边,绕到了东侧去开箱:“秦妗,快过来!”
他左手拿了一件玫红海棠云罗裙,右手挂着一件绿珠穿枝莲锦裙:“这些?,你喜欢不喜欢?”
他将两件罗裙举起?,左边红得耀眼,右边绿得发青,看得秦妗站在原地傻了眼。
她想入宫的冲动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
穿什么?都行,只要能离开这里。
只要能快速去见小皇帝,完成指示。
***
“皇上——”
卫祁博小朋友刚迈出藏书阁,便看见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小太监向他小步跑来,急急说道:“慎王和宰相?之女求见,正?在明心殿里候着您呢。”
“皇叔要见我?”
卫祁博有点愣怔,下?意识地抬脚往明心殿的方向走去。
“小严子,皇叔可说有什么?要事?”
“这……不曾说过。王爷只问了您今日心情如何。”
卫祁博的小脸绷紧了。
这个皇叔向来做事不着调,也并不曾和他多接触,如今忽然求见,还专程问了他的心情,看来一定是个麻烦事了。
而且还带着宰相?独女。
他扶着小严子的手,爬上华贵宽敞的龙辇,忽然挠头嘀咕了一句。
“该不会要朕给?他赐婚吧?”
明心殿中,秦妗和卫岐辛坐在偏殿,各端了一盏香茶,细细品着。
“王爷,你同皇上关系如何?”
沉默着等了半天后,秦妗挑了个话题问道。
卫岐辛本不愿提起?,但心下?明白?,该来的还是会来。
当年,皇帝膝下?子嗣不多,只有三个儿子,便是大皇子、二?皇子和卫岐辛。
二?皇子乃是皇后嫡子,沉稳果敢,是当之无愧的一国储君,奈何皇帝更?加偏爱贵妃所出的长子,使?得大皇子日渐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两兄弟之间的气氛逐渐微妙了起?来。
而卫岐辛年纪最小,母族又低微,自然不敢随意掺和龙虎之争。
两位皇子的夺位之争越烧越旺,卫岐辛十?四岁那年的夏天,彻底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争锋相?对,蓄势待发。
“岐辛,”他还记得,床榻上那个虚弱的国君用苍老的手抚着他的脸庞,艰难说道:“这些?都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事情。”
“去岷玉园林避暑罢,你想怎么?玩都可以。”
于是一群皇家?侍卫把他打包送去了避暑胜地。
临行前,最受敬重?的御前太傅凝视了他许久,摸着他的脑袋叹息道:“去避暑吧。千万记住,什么?事都不要过问,那样你方能平平安安活下?去。”
只有不站队,才有可能不被殃及。
父皇和老师年事已高,衰弱的羽翼下?已经?不能为他遮挡未来的风雨,只好用另一种方式来予以保护。卫岐辛明白?。
他把想请教的问题吞进?肚里,把习武师傅气得卸甲归田。丢下?手中未看完的书卷,混迹在三教九流之中,大肆挥霍。
世人?的偏见日渐甚嚣,两位兄长看他的眼神却日渐和蔼。
看他不学无术,看他吃酒逛花,皇后和贵妃一面佯怒责怪,一面笑意盈盈。
后来,有新来的太傅痛心疾首道:“你怎能如此自甘堕落!”
他听着这些?话,却早已忘了曾经?读书时求知?若渴的初心,只大笑道:“老师,这样有什么?不好?”
这样有什么?不好?当个骄纵又无能的三皇子,随心所欲地堕落。
主动成为废物,就没有人?会去动他。
深夜失眠时,心中升腾上来的那一点寂寥和难过,又算得了什么??
哪里比得过白?昼时的纸醉金迷。
朱楼灯火通明,他同齐国公家?的狐朋狗友一同畅快饮着酒,忽然接到消息,陛下?薨了。
宫中的白?绫都还未挂好,大皇子就已带兵逼宫,不料被二?皇子反将一军,惨死在乱军之中。
二?皇子即位后,封卫岐辛为慎王,意在规训他行为举止要更?加谨慎庄重?。
但卫岐辛很清楚,亲手轼兄的新皇更?喜欢的,当然是毫无规矩的他。
于是他照样我行我素,夜夜笙歌。
直到新皇和太后都毒发重?病,宫中才发觉,原来死去的大皇子还留了这最后一手同归于尽。
小太子当时才堪堪三岁余,朝堂上下?又都把目光聚集在了正?值十?七年华的他身上。
重?病的新皇怎么?可能愿意把胜利果实拱手相?让?他布局防着卫岐辛,甚至起?了杀心。
听曲饮酒的卫岐辛一扬手,把前来规劝的老臣们通通赶了出去。无奈之下?,哀乐奏罢后,只有三岁余的小太子被众臣拥护着登上了皇位。
先皇防着他暗害,从未让叔侄俩亲近。因着这样的前因后果,当今小皇帝和卫岐辛的关系堪称陌生。
当然,前尘过往皆已散作云烟,如今他想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倒也不会有什么?威胁和阻拦了。
沉吟片刻后,卫岐辛向秦妗坦白?道:“虽然血脉相?承,但我们却只有君臣之谊。”
“嗯,说白?了就是不熟。”
秦妗慢吞吞地呷了一口茶:“大不了从现在开始相?熟,让皇上笑起?来,确保五天之后不会重?来便是了。”
“害,一个六岁多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爱笑。”
卫岐辛语气轻松:“一会就能搞定。”
半刻钟后,他才明白?了自己的话是有多打脸。
“皇叔,你是来求朕赐婚的吗?”
小皇帝穿了一身庄严厚重?的帝服,对行礼的二?人?微微颔首,坐到正?中间的椅子上,睥睨下?方,气势不容小觑。
他的脸颊还带着婴儿肥,唇红齿白?,看上去明明就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却不苟言笑,颇为老成。
一看皇上的气质,秦妗就知?道要出问题。这个指示,恐怕真的没有那么?容易就能办到。
卫岐辛听见他的询问,耳尖顿时起?了一抹绯红,克制不住地害臊。
他清咳两声,露出笑容:“非也。陛下?,臣只是想知?道,您今日可有什么?高兴的事值得一说吗?”
卫祁博看向他的目光很是迷惑,又带了几分怀疑。
卫岐辛保持着温和有礼的微笑。
在两人?饱含期许的目光中,座上的小皇帝眨着眼睛想了半天,终于开口说道:“自然是有的。”
卫岐辛想从他的小脸上找到一丝快乐的踪迹,无果。
秦妗扶额:“陛下?,具体是什么?高兴的事呢?”
“今日早朝时,朕处理了兵部尚书调动一事,得到了大学士的夸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