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老夫是要引人欲、趋天理。”
温暖的书房里秦嗣源缓缓地说出这段话来那一边宁毅偏了偏头目光之中闪过了无比复杂的神色。
“在这世间但凡是人皆有私欲私欲膨胀人便被蒙蔽看不到他所行的对错。我等儒生这么多年以来各种学说纷繁嘈杂所为的也不过是求一条道大同之道、君子之道。这些道终究是相通的最终能令这万物有序令天下之人各司其职他若贪婪当教化他何物该贪何物不该当教会他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若沮丧当教化他前行之间何为正途。”
他顿了顿续道:“这世间为何如此何以要如此最终能令世人找到答案不至迷惘。这是道理也是天理老夫此生六十余载犹然磕磕绊绊的找不到一条直路但为人者要如何为何要如此的一些浅见籍着注解这几本书便都已经写在里面了。”
尧祖年说了句似乎是褒美的话秦嗣源摇头笑了笑宁毅在这边却是低声道:“存天理灭人欲……”
“立恒所说的却像是老夫所想的圣人之境了。”秦嗣源呵呵笑了出来“引人欲与天理相合也正是使小我大我相一可在这世间真能做到相一者又能有几个?我辈写书推行教化最重要的并非告诉他们道的终点为何而是道理的本身为何由他们自己去理解让他们自己去走他们若能听懂其中道理自然能使人欲逐渐趋向于天理。至于能存天理、灭人欲者也只能说是人欲与天理已然相合一致如同孔圣人一般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本身的欲望已然不会偏离大道如此倒可说是灭人欲了……但孔圣人至此一步尚且年至七十我辈……怕是此生难到。只能将一得之愚说与他人听听。”
说到这里他也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说些题外之话老夫这数十年来见过人之愚蠢数不胜数可从另一方面看来他们每一个人又都好像是些聪明人。他们……看起来每个都明白大义为何可又总是迫不得已为官者贪何能不贪?身边的人都贪的时候你怎敢不贪。为将者怯何能不怯?当身边的人都要往后跑时你怎敢不跑。听起来似乎大家都是迫不得已你该指责他似乎又不该指责他老夫这一生用谋过甚每每想起总觉得身后难得好名可若不这样做又总是难以成事……”
“老夫又想究竟是否有一方法可将此事纠正。最后思前想后只能将道理说清楚若每一个人都能明白道理私欲或许便会少些。若兵将能通其理则兵将不畏死战官员通其理或能少贪墨若如今这些屯粮的商人也能通其理或许便能知道他们所行之事于家于国大有损害或许这手段便能轻些也或许……林趋庭便不会死了。”
他摇头笑笑:“当然这也是老夫想得太多了。这几本书虽然注解有时但能得几个人看还是难说。立恒你那边书社办得还不错待到老夫修完可得替老夫印一印、发出去若能得三两好友认同老夫此生也算是留下些什么了。”
宁毅看着他片刻点了点头:“……当然。”
秦嗣源对这些书的说法基本便到这里。他的思想已经在书里口头上不用解释太多只在尧祖年、闻人不二等人偶尔询问时解答一二。宁毅埋头翻书从中寻找一个一个的注解推演出去脑中闪过的是那两个年头。
引人欲、趋天理。存天理、灭人欲……
这是……理学啊……
宁毅在后世对于理学并没有仔细去研究对儒家也仅仅是欣赏。但是以他的能力有些东西即便是欣赏也是能够稍稍解构的。理学在后世颇遭诟病但对于宁毅来说一个能流传千年不断发展的东西如果有人说这纯粹是糟粕其中是没有道理的他只会直接将这个人看做是智商为零的白痴。
理学和儒家纯粹是被五四运动盲目抛弃的。在后世的一些学者或愤青眼里有一句话叫做:中国人没有敬畏之心。这不是假话五四运动前中国人遭受了最为巨大的屈辱于是在外来文化入侵时迫不及待地推翻和打到了自己原本的一切。这种外来文化的入侵在当时是有先进的一面的然而当时的国人推翻了自己以前的文化却并没有学到对方文化中的核心精神后来漫长的阵痛期精神文明的崩溃和无处皈依是很惨的。
在宁毅看来儒家包括其他的一切学说研究的都是人在这个社会上该如何自处如何与人相处的问题人该如何抑制和引导私欲以怎样的一种形式构成国家能令这个国家最为辉煌人们的精神面貌也相对最好。这是所有哲学体系的根本从几千年前到后世从来就不曾改变。
那么儒学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果从头看到尾创立它的孔子并非是后世的那个道德宗师他其实是很讲究务实的在一方面他以道德的追求为最高标准另一方面他其实是以社会现实为考量教人做事。从子贡赎人的故事到以直报怨的劝诫再到“乡愿德之贼也”之类的论点相对于后世儒家发展到“礼在理先”、再到更后世一味地教人谦和、退后却从不明白地厘定个人权利“讲礼不讲理”的纯乡愿社会儒家的起点其实是“先讲理后讲礼”的。
孔子之后儒家发展一千多年到了另一段历史中的宋朝社会生产力已经发展到一个程度利益开始更大程度地引导人们的欲望商业发展阶级开始变得混乱时社会需要一套更加明确的规范甚至于需要一套更加精细的枷锁去告诉别人你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你的位置在哪里你能追求的东西在哪里。在当时这样子来确立一个国家本身确实是最合理的。
理学其哲学中心便是理、天理一亿个人组成一个国家以怎样的方式这个国家最和谐稳定这是就天理而即便在后世人们也知道大我与小我的分歧个人与国家的分歧要从小我至大我个人肆无忌惮的欲望就必须被压制和引导。
人的本身乏善可陈他也是可能性无限的动物。但仅以社会构成而论最坚固的社会是什么呢?印度的种姓制度有着最为严格的阶级但是数千年来他们国家连一个说得出的起义都没有何其牢固。儒家在厘定规矩的同时实际上保留了人们往上走的路它希望一部分人能够脱颖而出甚至希望在“某一天”天下大同、人人如龙。也是因此中国在那几千年间创立了最为辉煌的文明而不像印度那般安静死寂。
而对于大儒来说创立一个学问有他们本身高深的内涵在内求的是知己。那时候讲学问有个愿打愿挨的准则你愿意学我才告诉你你不懂那多半是你愚钝。朱熹的“存天理、灭人欲”是一种圣贤追求的最高状态所谓人欲并非欲望而是私欲。他们探讨的是一个国家怎样能够达到最理想的状态其中当然也有种种苛刻之处。但作为普通民众或是平头百姓未必能够明白“为什么”那好我告诉你怎么做就行了。
到最后框框条条剩下了道理上理解的人却并不多。
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你能理解的我告诉你道理你理解不了那我告诉你怎么做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