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出了程府,走下台阶,程怀憬便没好气地挣开李仙尘,冷淡地道:“不须你假意做好人!”
李仙尘怔住。像是没想到程怀憬这样没城府!但是少年这点子直脾气,倒真对了他的胃口。因此,反倒笑得更加畅意。
“哈哈,不错!初见小程郎君时,瞧着为人端方,面皮极薄,原来却是个性情中人!”
李仙尘带笑大力拍打程怀憬肩头。
程怀憬原本就生的纤细单薄,这一拍下去,叫他拍的一个趔趄,冠带微斜,脸上神色更加不好看了。他斜眼觑着那狂生李仙尘,撇了撇嘴角。
李仙尘却丝毫不以为意,大笑着又兀自冲程怀憬道:“你刚来长安城,对这地头儿不熟!长安城有处绝佳的去处,咱们去逛逛!”
一众士子簇拥着李仙尘,沿着朱雀大街安步当车。走了不过百来十步,遥遥地便见到一幅白底缀杏黄流苏的酒旆在风中猎猎招摇。
歌楼酒旆,故故招人。
那一瞬间,程怀憬猛然睁大眼,瞳仁剧烈微缩。像是又听见了前世来自杭城悦来馆的猎猎风响。
这一恍神,不知觉就已经随众人抬脚迈进了门槛。耳边人声鼎沸,又有俊俏的仆童穿梭如游鱼,跪坐于席,往他们面前放瓜果碟子。
程怀憬抬眼望去,这才发现已经到了一间雅室内,四面竹帘轻放。虽是初春,又兼倒春寒,这雪落下来刚销了没几日,但是在雅室内四角却融融地置着暖炉,令人浑身舒畅。四肢百骸,仿佛都感受到了真正的阳春三月。
程怀憬有些别扭地清了清嗓子,再看李仙尘!这厮正与三两个士子介绍这家酒楼的野蒿羹,并没太搭理他,只低头说笑。他坐在这儿,不显得特别热络,众人却也不算特意晾着他。倒是与前世他所惯常听闻的士子们之间的曲水流觞雅集十分相似。
“小程郎君!”
席间终于有个穿杏色儒服的士子窥见他回望过来,便含笑寒暄道,“怎么想起去考明经?”
程怀憬带了点赧然的笑,道:“自幼读的是这个。”
“咳!早一科,倒是刚赶上好时候!”
那士子说着神神秘秘的压低嗓子,拈袖倾身向前,几乎上半身倾覆在酒桌上,望着程怀憬笑的十分暧昧难明。
“今科主选的却不是那石司马的同乡,而是光帝时姜大司空的门下弟子,如今正在光禄寺任寺卿的那位梅纶大人!”
“哦?”
程怀憬注目凝望,随后也倾身含笑道:“恕在下孤陋寡闻,这位梅大人,倒是从未听说过!”
“你从哪听说起!”那搭话的士子神色越发莫测。“这位梅大人呐,听说可是……”
他冲程怀憬眨了眨眼,道,“爬龙床上去的。”
“啊!”
程怀憬大惊。前世他从未听人提过梅纶与渌帝居然有这档子事儿!前世这时候,他还在燕王府北院中,无人与他说起朝堂消息。秦肃领兵去淮地平叛,一去就是三年,诸多细节都是他自家后来推敲的。许是做不得准!
按照他所推测的,乾元二十三年宫中那位真正的渌帝应当已经薨逝了才对!不过后宫内秘不发丧,朝内无人知晓。
倘若渌帝都已不在了,那么他所眷顾的佞幸怎地还能主持这次秋闱?
难道他竟然猜错了?
程怀憬心内百转千回,口中却淡淡地笑应道:“这事儿真不知晓!”
“刘兄你与他说这个做甚?”
李仙尘回头,恰撞见两人低头秘语,便大笑着打断那个士子。
“小程郎君年岁小,恐怕连春宫册都没见过!你说了,他也不懂。”
说罢,又是一阵肆意大笑。
那姓刘的士子也跟着笑起来,将原本前倾的身子坐回去,用银箸击打薄胎瓷碗,口中漫吟道:“昨夜红绡帐底卧鸳鸯,今朝黄土陇头埋青冢!”
这词听着特别不祥。
程怀憬抿了抿唇,眼中看着这群少年郎们谈起生死,仿佛就像吃酒赏梅一样轻松平常。但是这些人又何曾知晓,真正的荒草埋白骨是何等凄凉光景!
程怀憬垂下眼皮,也慢慢地将前倾的身子坐回去。耳中一瞬间仿佛又是那一年三月三,也是个倒春寒的日子,长安城外二十里路寒风朔朔。他背着秦肃连夜逃奔至三里坡,然后叫追兵掩杀,秦肃背后中了一箭,却始终不言不语。
一直到三里坡,黄土岗。他们逃无可逃,秦肃猛然将他自黄土岗推下,砂石簌簌砸落。
那一推,秦肃像是拼尽了全身气力。
程怀憬从扑面而来的砂石中抬头,双手死命抠住岩壁罅缝间的藤蔓,胸腔间满溢愤懑,然后往上抬头。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后面李鸿乂麾下的一个年轻校尉追到,大刀砍断了秦肃方才推他的那双手。再然后,身后又是一把黑色陌刀。
陌刀下,连奔跑的烈马都能劈面斩成两段!何况是肉身人躯。
那把黑色陌刀斩下去,秦肃头颅滚落,那双睁开的眼睛仿佛仍存着昔日红绡帐底对他露出过的那一抹温柔情浓。
那夜的生离死别,才真的叫——
红绡帐底卧鸳鸯,
白骨陇头葬青冢。
程怀憬默然垂眸,席间再没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