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有三奇。
一是知府陆云旗不管百姓事,只于宅院做胭脂;二是信使遍地走,隔门递家书;三是女先生鹿铃满腹经纶治世之才,开起学堂授课,堂堂满座。
江南多才子,满腹诗书又令才子多情。
江宁府近着秦淮河,别的不多,就走哪儿都有婀娜美人、燕环肥瘦、各有风采,一个赛一个娇艳,看得那些江南才子挪不动腿也挪不动眼。一个个都在花丛中流连忘返,在温香软玉中忘了心中踏遍万里河山,哪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天下百姓一展雄才的踌躇满志。尤其是那些不能及第的书生,苦读十年竟无用,一朝万花迷人眼。
而这第二奇,说的正是信使在青楼窑子里给这些寻欢作乐、忘了家中期望的才子隔门唤人递家书。
拜此所致,江宁府的邮驿格外发达,伙计众多,传递文书的需要多不在官府而在民间。江宁府官府多不管事,自有往来客商瞧出其中的机遇,办起了民间邮驿的铺子,乃是唐时的“驿驴”而来,雇佣了人来做信差,置办马车,不作飞报军情、指挥作战、官府上下沟通递辅之用,只传家书信物,也为各地商人传信,因不属官府也不敢起个名儿。
江宁府常有些没了银钱的书生往这铺子跑,给不识字的人帮忙写写书信。
而白玉堂此时就站在这铺子门外不远。
和陷空岛自备往来传信的信鸽或是传信的仆从不同,寻常人家多是将寄信一事交托于邮驿,因而这连个名儿都没有的铺子门口可谓是门庭若市。找人写信的、托人送东西的、接了信预备走人的……熙熙攘攘,宾客盈门,十分喧闹。
今日江宁府闭了城门,铺子门口还张贴了通告,叫百姓知晓要隔日才能送信。
白玉堂是为府衙小丫鬟所言的书信才来了这铺子。
含笑既然不是为了看病开药去的药铺,她的反常自是有缘由。风尘女子卖身于娼馆窑子自不会有甚么亲眷要往来书信,便是不用脑子多想也猜得出那封令她魂不守舍的信有问题,而那信多半是被邮驿信差送来的。
官府封了含笑的屋子,里头的东西自然都被带去一一检查,书信尤甚。当然这前提是这封信还存在,或者说含笑还未有将那封信处理掉。
白玉堂正是要打着时间差,趁着官府寻信,先一步从邮驿下手。为此他来去匆匆,甚至没空去料理另一件事。
白玉堂避开了人群,摸着空从隔间铺子进了门,静悄悄地踩着屋檐跃身进了那铺子,伸手就逮住了一伙计。
那伙计正在数着今日从城外送至的信,上头有好些是没个详细地方的,想来又要同管事的说一声,差遣人去客栈邸店、娼馆窑子里喊。他正专注,被白玉堂这一拉整个人都一个哆嗦、魂去了大半,得亏这一转身见着的是个冷峻的公子哥,不然真当自己大白日里见鬼了。
“这、这位公子可是要寄信?”伙计吓出一声冷汗,声音发虚地说道。
不怪他胆小,实在是白玉堂进出一点声儿都没有,他正对着楼梯可没瞧见有人上来。
白玉堂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伙计,“你们管事的可在?”
伙计也瞧出白玉堂来意与平头百姓不同,摇头道:“今儿一早关了城门,管事的亲自去官府问话了,不然城里头的信送不出去。”
他以为白玉堂是寻管事的有事,不成想白玉堂闻言挑唇一笑,直接往一旁的太师椅上一坐,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形容轻慢道:“那便你了,爷问你些事,答得好这银子归你,答不好也不要紧。”
说着他的目光扫过伙计的脖子,语气一凛:“只是一点,你要是泄露出去半句——自有长刀候着。”
伙计一惊,心道自己这是招了什么邪魔妖怪了,面上谄笑,答得也快:“这位公子爷您尽管问,我若能答得上定是知无不言,您从这门一出去,我就只当您没来过。”
白玉堂扬眉,瞧出此人机灵,遂道:“城内外往来的书信可都有经你的手?”
他寻得就是个伙计,回头官府来问话必定开口就是叫管事的,若他也寻管事的,那来问话一事定会露了端倪。案子白玉堂是要查,可却无心跟江宁府府衙搭上干系,陆离与庞太师关系不浅,是忠是奸难辨,白爷他正忙懒得理会,也不愿多信。
倒是那位公孙先生……
“每日城内外来往书信极多,我一人自然做不过来,因而城外来的书信从我手中过,要出城的信则从另一人手里头过。”伙计也如他所说的那般实诚,见白玉堂问的不是什么要紧事,张口就答话。
白玉堂神情不变,继续道:“迷蝶园的含笑,你可知?”
伙计心里一声咯噔,暗道今日到处都在传含笑被杀,面前之人武功高强该不会就是凶手罢,“知、知晓的”他有些犹疑道,偷偷地瞄着白玉堂的模样,一看富贵公子哥的模样,上层衣料,一双手又长又细又好看,不像是做过粗活的。江宁府人多他哪里各个都认识,眼前这人他不知也不奇怪。
“你勿用多想,爷查的便是此案,过会儿也会有官府来问你们管事的这事。”白玉堂心思通窍,一眼发觉伙计的念头,未免伙计回头与他人多言,便多言了一句,而后才问,“爷问的是前两日含笑可有接到从你们铺子里送去的信?既然城外来的信都经过你的手,可别说一点都想不起。”
伙计刚想着原是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公子哥,心里才泄了口气,就叫白玉堂的眼神惊了神,满手满背的虚汗,呐呐道:“含笑姑娘的信?这……”两日前的事他哪里记得清楚,每日过他的手的信也太多了。
白玉堂也不着急,等着伙计满头大汗地回想,就差没手里捧一杯茶那般悠闲了,可与此相反的是,他那眼神瞥过伙计时就像是刀锋一侧从肌肤上慢慢游走擦过。
“含笑姑娘、迷蝶园……”伙计一边念叨着记个词,一边紧张地催促着自己去想。
眼前这公子手里虽没拿着长刀,整个人却比银晃晃的大刀还锋利。
与此同时,和写着一脸洒脱狂放、凶神恶煞的白玉堂不同,另一人心怀敬意、面容谦和地拜进了这江宁府三奇中所言的学堂——逐鹿馆。
来人正是展昭。
江宁府的小孩儿都知道有个长得极为好看的女先生在江宁府开设了名为逐鹿馆的学堂,不仅给小儿启蒙讲古往今来的故事,还与书生能人大论朝堂政事,有人道她是出言不逊、胆大妄为,也有人道她是字字玑珠,赢得堂堂满座。
这是东京开封府也未能有过的事,由一个女子开堂坐论、谈笑孔孟圣人之语、针砭时弊。或者说这是古往今来闻所未闻的事,也正是在这荒唐知府陆离掌管下的江宁府才能有这样的事,天高皇帝远,也多的是江宁府百姓的宽厚相待,又恰好这位女子乃是陆离的小妾之一。
展昭先是望了一眼学堂外的匾额上的“逐鹿馆”三字,矫若惊龙、苍劲有力,据说这匾额上的字乃是学堂的女先生亲手写的,叫人难以想象是怎样的女子才能写出这样的字来。他这般想着,听着里头孩童朗朗之声念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走进了逐鹿馆。
展昭是来查案的,却不由自主地对能开此学堂的女先生心怀敬佩之意。
他还未来得及踏进门槛,就听身后一轻声细语道:“这位侠士请留步。”
展昭回过身,见一女子正婷婷袅袅地站在不远处,身旁连个跟随的丫鬟都没有。她至多不过双十年华,青丝却梳了妇人髻,不施粉黛也掩不住她宛若一泓净水的美貌,身着湖蓝色的襦裙又披着浅白色的宽袖褙子,在褙子的边角隐隐用同色的细线绣了花钟状的小花儿。
女子对着展昭一拜道:“不知这位侠士来逐鹿馆有何事?若有心入馆,还请卸下兵器,馆内孩童难免好奇心重,怕是会上前仔细瞧看。”
展昭一愣,温声道:“是展某失礼了。”
“是鹿铃冒犯了侠士才是,剑乃侠士性命,鹿铃心忧孩童,此番妄言了。”女子的嗓音不疾不徐,如大珠小珠错落玉盘。
“原是逐鹿馆的鹿铃先生,久仰大名。”展昭双手抱拳一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