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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审问(2 / 2)


裴宜学解释道:“米仓是圆筒尖顶状的,形似米缸。米仓四周墙面都是用泥浆封死的,根本无法透过墙看到里面的情况。若要查看仓内大米的情况,只能从米仓顶部的口子往下看。就跟你只能掀开米缸盖子,才能取到米是一个道理的。”

“甘成礼利用了我们只能看到米仓顶部,却看不到米仓里面这个盲点。他让我们看到米仓顶部堆满了大米,我们便会顺理成章地认为整座米仓都是满的。”

“然而这三百多座米仓实际上全都是空心仓。甘成礼在接近米仓顶部的地方,用木板架了个隔层。米仓底部到木板为止的这一大部分全是空的,只有木板到米仓顶部为止的那一小部分才是米粮。”

“这就是为什么城西粮仓里莫名其妙少了那么多米粮,又莫名其妙多出那么多木板的原因。”裴宜学眼风如利刃般刺向甘成礼,“我说的对吗?甘侍郎。”

赵长辉怒上心头,猛地起身,双手重重砸在书案上。

裴宜学朝甘成礼一步步逼近:“但这个方法只能瞒得了一时。这么大一批米粮丢了,迟早要被发现。要是被发现了,可怎么办?这乌纱帽还要不要?这项上人头还保不保得住?”

裴宜学拿起扇子在他耳边一拍,惊得甘成礼一个激灵,跌倒在地。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听裴宜学学着他平日的动作语气开口道:

“啊,有了。不如就学着谢诚,放一把火把粮仓烧了,不就神不知鬼不觉,什么也查不到了吗?对对对,就这么办,烧了好,烧了一了百了。”

“这粮仓不仅要烧,还得让它自己烧起来。这黄磷可真是个好东西,掺了水混进米粮里,风干了自己就烧起来了。瞧瞧,米粮是自己烧起来的,那都是天灾,怪不到任何人头上来。”

“只可惜……”裴宜学扇子一摇,又恢复了他惯常的语调,“可惜这把火灭得太快,没把所有东西都烧干净,留下那么多把柄。”

火灭得太快?

赵长辉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当日那场大火,那是他从未看过的人间炼狱。葬身于炙热火海中的那些人,会是谁的父亲,谁的母亲,亦或是谁的子女。

冲出火海之时,脚下踏着的又是谁的鲜血?

身居高位,听见的话有多少是虚言,看见的折子有多少是谎报,他又能辨出多少真假?

从前那一个个死于灾祸的人,对他而言不过是奏折文书上的一个数字。可当他真的置身于灾祸,看着曾经被他当成数字的灾民,挣扎,残喘,最后死于无望。

他是天子,是大梁千千万万百姓的主,满是心酸,却无能为力。

赵长辉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父皇临终前,听他说出“欲戴此冠,必承其重,儿明白。”的时候,会久久无语。

他根本连这顶冠冕有多重都不清楚,还敢夸口称“儿明白”。何其无知,何其愚蠢。

难怪叶闻渊说他天真。

他是真的天真,天真到被甘成礼之流耍得团团转。

但今日就算说他天真无知也好,年少心气未定也好,他都想问问甘成礼:“京河水患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横尸街头,这些粮是用来救命的,十几万人的命啊。你怎么敢?怎么忍心去吞赈灾的粮饷?你施计欺骗朕,朕何辜?你贪粮,百姓何辜?大梁何辜?”

甘成礼一直低头不语,听见赵长辉的一席问话,才缓缓抬起头来,灰败的眼里映出赵长辉明黄光鲜的身躯。

良久他才道:“您问微臣,您何辜,百姓何辜,大梁何辜?微臣也想问一句,微臣何辜啊?”

“微臣为官二十五载,自知身负重任,万事谨慎,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便会万劫不复。二十五年来,不敢说有功,却从无犯下大过。您问微臣怎么敢?微臣的确不敢啊。您问微臣怎么忍心?微臣不忍心啊。”

“粮仓里的米粮不是最近才空的,而是早就空了,贪了米粮的人不是微臣而是谢诚。”

赵长辉盯着他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提早将实情告知于朕,反而要火烧粮仓,掩盖实情,助纣为虐?”

甘成礼只觉千言万语哽在喉咙,有口难言。他何尝不想将实情吐出,撇个一干二净。可偏偏那个人找上了他。

那个人给他年过花甲的老母送了千年人参,祝她延年益寿;抱着他才刚满两岁的幼子,夸他长大了必定成才。

他不是傻子,他听得懂,那个人不过是想告诉他,想要至亲好好活下去,就得乖乖听话,成为他的走狗。

甘成礼看着自己垂在眼前的散发,有一半已经斑白,记起年轻时,也曾许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宏愿。

可他已经老了,大半生蹉跎,不过一场空梦,唯有至亲,常伴身侧,让他不至于觉得世间满是泥沼。

是他自私,就算天下人死千千万,他也不愿意让骨肉至亲受半点伤害。

甘成礼最终还是将那个人的事瞒了下来,他只回道:“微臣能有今日这般成就,全靠谢诚提携。微臣不想因为此事毁了他一世清明,所以才自作主张焚了粮仓,替他隐瞒。”

这句话说得半真半假,赵长辉对此心中存疑。

甘成礼为了帮谢诚隐瞒贪粮一事,不惜火烧粮仓犯下死罪。既然如此,他现下又何必还要将谢诚贪粮一事说出来?这么一来岂不是功亏一篑。此事实在疑点重重。

到了这个节骨眼,甘成礼还是不愿说实话,裴宜学正想上前戳穿他和那个人的关系,被叶闻渊一眼瞪了回去。

久未开口的叶闻渊问出了今晚第一个问题:“粮在哪?”

甘成礼面色无波地回道:“谢诚宁可一头撞死都不肯说,我又如何会知道。”

“这么多米粮不见了,你作为户部侍郎怎么可能一无所知?你……”赵长辉冷笑着,右边的砚台已被他拽在手中,眼看着就要向甘成礼砸去。

“陛下。”叶闻渊沉声制止。赵长辉对上叶闻渊严厉的眸光,讪讪地放下手里的砚台。

叶闻渊看了眼跪倒在地上,满脸是血的甘成礼,终是没多说什么,只是平静地对底下的禁卫军道:“将他带下去,容后再交由三司会审。”

禁卫军上前将甘成礼拖走,拖至门前,封闭了许久的厢房门,“哗啦”一下打开,雨水打在甘成礼脸上,他才惊觉外头下雨了。

雨水清洗着甘成礼脸上的血水,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血水,亦或是泪水。

忽然甘成礼拼了命地从拖着禁卫军手中挣脱开来,爬也似地回到北厢房。赵长辉身边的禁卫军纷纷拔刀将赵长辉紧紧护住。

甘成礼挪着身子,爬到从城西粮仓带来的那几块烧焦木板跟前。他忽然像个疯子似的,抱着那几块烧焦的木板直笑。

边笑边朝着叶闻渊道:“阿昭,你小时候问过我,为何大梁日渐式微?我未答你,因为我不敢答。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大梁就像我怀里的这块木头一样,早就烂了,从芯子里就开始烂了。”

甘成礼说着,将烧焦的木板往叶闻渊怀里揣。禁卫军再次上前将甘成礼拖走,甘成礼死死地盯着那几块烧焦的木板,不停地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疯子!”池古叱道。

赵长辉抿唇不语。

裴宜学拍着扇子,心想甘成礼这最后的一段疯言疯语,大概是他今日说过唯一的一句实话。

叶闻渊仔仔细细地查看怀里的焦木,一时不解其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甘成礼究竟在暗示他些什么?绝不仅仅是告诉他那个人是谁这么简单,应当还有些别的什么意思。

一场审问结束已是夜晚,厢房里一片寂静,该走的人都走光了。藏在柜子里的人还躲在柜子里不出来。

叶闻渊上前打开柜门,看到赵长宜抱着膝盖低着头蹲坐在柜子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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