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珂拿出一方手帕,递给金花婆婆,金花婆婆道了声谢,接过手帕,轻轻拭泪。
隔了一会,只听金花婆婆咳嗽数声,说道:“我这几日人虽然待在牢里,消息可不闭塞。今日你在御前的壮举,我也早已经听说了,你刚刚回京,舟车劳顿,风尘仆仆,怎么也不休息几日,就来找我这老婆子了?咱们的交情什么时候这么好了,莫非你是冲范遥来的?”
贾珂摇了摇头,笑道:“婆婆既然听说今天的事了,怎么不知道杀害寿昌公主的真凶并不是谢逊,而是成昆、无花和吴明这三人?范遥名义上虽然是明教的光明右使,但是不提他自从阳顶天死后就离开了明教,之后朝廷围剿明教,他也未曾现身,似乎早已经弃暗投明,和明教再无瓜葛了,就算他现在回光明顶重建明教,朝廷也不会搭理他的。”
金花婆婆冷冷一笑,说道:“他倒命好。”
贾珂压低声音,微笑说:“吴明生擒少林派,用的办法就是将十香软筋散放入他们的饮食中,这十香软筋散究竟有何妙用,婆婆你应该最为清楚。只是有一事我实在想不通,这十香软筋散明明这么好用,怎么从前很少听人提起它的名字?最近几个月,这毒药怎么又忽然变得随处可见了?婆婆,你说这事奇不奇怪?”
金花婆婆双目凝视贾珂,半晌说道:“你是说,范遥和那个吴明是一伙的?他为什么要和别人合伙给明教下圈套?”
贾珂笑道:“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我看见的事情告诉婆婆而已。毕竟那个杀死银叶先生的西域头陀,除了你以外,再没人知道他究竟长得是什么模样。其实在下连他是不是范遥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点,就是如果那个头陀真的和吴明有关系,皇上一定不会放过他。”
金花婆婆对那个杀死银叶先生的西域头陀就是范遥这事,本来有十足的把握,但听贾珂说那西域头陀和吴明是同伙,吴明又是覆灭明教的人,心中反倒不确定起来。她清楚明教那帮人对明教的感情,一个个恨不得为明教抛头颅,洒热血,难道范遥就是个例了?
听完贾珂最后一句话,金花婆婆心念一动,登时雪亮,暗道:“杀死银叶大哥的是那西域头陀,他是范遥,我不会对他手下留情半分,他不是范遥,我也不会饶了他的狗命,他是或不是又有什么关系?我刚刚只想着如何要他帮我找到那贼头陀,其实既然有吴明这个由头,这事就好办了。”
于是笑道:“原来你是来问我那头陀的长相的,这点小事,你何必兜圈子?就算你什么也不跟我解释,只要你跟我说,我当然会把那头陀的模样告诉你。只靠我一人之力,想要找他,如同大海捞针,就算你不来找我,我出去以后,少不得也要劳烦你呢。”
贾珂笑道:“我和小昭关系那么好,婆婆哪用和我客气,婆婆找这头陀的时候,遇上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就是。”
金花婆婆淡淡一笑,拿来纸笔,笔尖蘸墨,在纸上画了起来。她画功甚好,也不知是她兴趣使然,还是为了偷“乾坤大挪移心法”,担心心法上不仅有字,还有图画,才特意去学的。
隔了一会儿,一个长发披肩的头陀便跃然于纸上,但见这头陀脸上满是刀疤,双眼嘴鼻皆已变形,本来的相貌已完全不可辨认,身材魁伟,穿着件深色的长袍,长发却是浅色的,金花婆婆还特意在头发上标注了“黄棕”二字。
贾珂将画像收下,笑道:“婆婆出来后,不妨来寒舍小住。在下可以保证,无论汉人也好,波斯人也罢,没人会在寒舍动手。”
金花婆婆听到他说“波斯人”三字,当真大吃一惊,脑中“嗡”的一声炸开,心脏似也停跳一拍,暗道:“小昭……你,你竟然将什么都告诉他了吗?”面上不动声色,缓缓笑道:“只要两位不嫌老婆子叨扰,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贾珂含笑点头,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挽了王怜花的手,离开了大牢。
其时夕阳即将下山,日光赤红,将路面映得闪闪发光,街上虽然人来人往,但空气清新,远胜过大牢。他二人一出大牢,站在街上,竟如进入了一个新天地,精神也不由一震。
贾珂侧头看向王怜花,但见他衣襟头发在风中微微摆动,面朝西方,赤红的阳光在他脸上笼了一层晕红的轻纱,不由微笑道:“累不累?”
王怜花微挑双眉,问道:“怎么?你还有地方要去?”
贾珂摇了摇头,笑道:“明天无论皇上召见不召见我,我都要去宫里一趟,倒不急着今天去。”
王怜花笑道:“既然要回家,干嘛还专门问我一句累不累?我倒还好,你不累吗?”
贾珂微微一笑,拉着他的手,坐到马车上,然后道:“因为我有件事要和你谈一谈,如果你累了,那我就明天再谈。”
王怜花轻轻咳嗽一声,闭上眼睛,靠在贾珂胸口,说道:“我好累,我已经睡着了。”
贾珂微微笑道:“是吗?你刚刚和金九龄说话的时候,不很有精神吗?”
王怜花一听这话,就知道他果然看穿了自己刚刚和金九龄玩的小把戏,不由心中暗暗叫苦,面上不动声色,笑道:“我刚刚很有精神,还不是因为你。我不仅要帮你一起操心贾珠的案子,还要担心你会不会一时激动,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让别人把你当成杀死贾珠的嫌犯了。你也说过,金九龄又油又滑,可交却不可信,难道我不该打起精神来敷衍他吗?”
贾珂微微笑道:“是吗?可是我觉得你刚刚做的可不止这两件事。除此以外,你还吩咐金九龄,让他帮你监视我,有没有这回事?”
王怜花干笑一声,说道:“你何必在意这个,你真要做什么事,难道还瞒不过金九龄吗?”
贾珂冷笑道:“是这样吗?既然你对我这么有信心,又何必让他来监视我?”
王怜花眨了眨眼睛,笑道:“你生气了?”
贾珂一听他顾左右而言他,更生气了,冷哼一声,说道:“你平时怎么吃醋我都依你,可是你不应该牵扯外人进来。”
王怜花狡辩道:“他这些年帮我妈……和我做了不少事,也帮你做了不少事,他既然是你我的手下,又算是什么外人?”
贾珂听了这话,心里愈加愤怒,面上却满是笑容,说道:“好一个‘又算是什么外人’!好啊,好极了!”忽然大声道:“天羽,转道去金捕头家,今天晚上我要和金捕头抵足而眠!”
他这话一出,古天羽拿着缰绳的手就不由一抖,缰绳差点自手中滑落,他虽然不知道车厢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一听便知贾珂这话是气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听着车声辚辚,啼声嗒嗒,心道:“无论爷一会儿改不改主意,总不能在这条街上回头,就先这么走着,多绕几条路就是了。”便放松缰绳,上身后倾,偷听起贾珂和王怜花说话。
只听王怜花怒喝道:“不许!”
他这一声颇为响亮,因此古天羽也不知道王怜花这话究竟是对贾珂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还没等他想通,就听贾珂轻笑道:“哦?你不是说金九龄不是外人吗?我去和我的内人睡觉,你凭什么不许?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怪我没有叫上你?没关系啊,你尽管来就好了,反正你和金九龄也不是外人嘛。如果金九龄家里的床不够大,睡不下咱们三人,那咱们就打地铺睡在地上。”
这些年来,贾珂和金九龄经常来往,古天羽既是贾珂的车夫,自然也和金九龄十分相熟。此刻听到贾珂这话,古天羽不禁同情起这位名满京城的六扇门第一名捕,他不敢插话,只好在心里说一句,“爷,夫人,金捕头他不喜欢男人的”,权当自己已经帮金九龄说过话了。
只听车厢里响起一阵衣服摩擦的声音,还有轻轻的重物落下的声音,古天羽疑心是车厢里这两位中的一位坐到了另一位的腿上。过了一会儿,也没人说话,只听到轻轻重重的喘息声,良久,才听到王怜花嘟囔道:“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舍得总气我?”
这话软洋洋的,又似撒娇,又似埋怨,听在耳中,当真荡气回肠,令人心神震颤,热血如沸。古天羽也去过不少青楼,见过不少窑姐,可饶是他这般见多识广,又从不好男色,这话听在耳中,脸也不自禁的红了,一颗心更是在腔子里怦怦直跳。
他急着等贾珂回答,他以为这世上绝不可能有男人能对这句话无动于衷的,何况王怜花还是贾珂的情人,哪想到贾珂忽然就变得不解风情起来,只听得他冷哼一声,说道:“难道只有你会生气,我就不会生气吗?”
古天羽还在人伢子手里的时候,就听说过贾珂的名字。那时候他年纪也不大,经常想贾珂是小孩子,他也是小孩子,怎么贾珂就可以做下诸多大事,他自己却不可以呢,因此心里一直暗暗把贾珂当成憧憬的对象。
后来他被贾珂买下,这些年来冷眼瞧着贾珂行事,多年前的憧憬早已变为崇拜,此刻听到贾珂这般冷漠的声音,他心中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差点就要流下泪来,暗道:“视美色于无物,爷果然是真男人!”
只听王怜花笑道:“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为了你好,所以才找金九龄这么做的。”
古天羽一擦眼泪,心生奇怪,暗道:“夫人让金捕头做什么了?”
就听贾珂也笑道:“我也是为了你好,所以才要去金九龄家里和他抵足而眠的。”
古天羽差点儿笑出声来,就听到王怜花冷笑道:“我不需要你这种好,除非我死了,不然你这辈子休想和别人躺在一张床上!”
就听贾珂笑道:“你不需要我这种好?”
王怜花冷冷道:“当然不需要!”
贾珂冷笑道:“那你怎么知道我需要你这种好了?”
王怜花忍不住道:“你还没问我为什么说你不识好人心了,你怎么就知道你不需要我这种好了?”
贾珂冷笑道:“那你也没问我理由,怎么就断然说你不需要了?”
车厢里沉默许久,古天羽已经将马车赶到金九龄家附近了,才听到衣襟摩擦的声音,然后王怜花轻声道:“我错了,明天我就跟他说,不用他再这么做了,好不好?”
古天羽心中的好奇,直如老鼠爪子一般不断在他的心上挠来挠去,心想:“夫人究竟让金九龄做什么事了,才惹得爷这么不高兴?我在爷身边做事那么久,也没见他生过几次气。”
正想着,就听贾珂说:“那以后呢?不要今天你见我生气,就跟我说不找金九龄监视我,明天我不生气了,你就去找银九龄来监视我,后天见我发现了这事,就把银九龄换掉,再找一个铜九龄来监视我。”大概是因为王怜花认错了,他的声音也软和起来。
古天羽大吃一惊,没想到他二人一路上说的那件事,竟然是王怜花找金九龄监视贾珂的事,也难怪贾珂会生气,他虽然早已听别人说王怜花的醋性极大,十个房玄龄的老婆捆起来都比不上他,只是没想到王怜花的醋性竟然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一时心里对贾珂充满同情。
就听到王怜花噗嗤一笑,说道:“我虽然不是好人,但也没那么不思进取。你既然已经看穿了我这打算,我哪还会重蹈覆辙,乖乖给你送去把柄。”
贾珂笑道:“谁说你不是好人的,我觉得你很好很好啊。”
古天羽听到这话,终于松了口气,知道两人终于和好了。他二人既然和好,他也不用难做了,正想请示贾珂,是不是改道回家,就听到王怜花笑道:“我好在哪里?你倒说来听听。”
古天羽原以为贾珂会说些情话,哪想到贾珂低声细语地笑道:“嗯,你这里很好……这里很好……这里也很好……”声音含糊不清,但是每一句,都伴着亲吻的声音。车厢里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粗重,贾珂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王怜花的声音却越来越大,有时惊呼一声,有时格格大笑,有时说:“别……别……”,到最后连连说:“你这个鬼……我、我快不行了。”
古天羽在金九龄家附近绕了一圈,确定车厢里的声音一时半会儿还停歇不下,犹豫再三,还是赶车回了城东的子爵府。
马车进了院子,古天羽从车夫位上跳下来,犹豫再三,还是走到车厢旁,伸手轻轻敲了几下车厢,说道:“两位爷,咱们已经到家了。”
车厢顿时安静下来,过了几秒钟的时间——虽然在古天羽心里好似有好几个时辰那般漫长,才听到贾珂咳嗽一声,说道:“是么,已经到家了,你帮我拿张薄毯过来。”
古天羽应是,走进屋里,找了个丫鬟,跟她说贾珂要一张薄毯。那丫鬟连忙去屋里拿了张夏初时候盖的薄毯给他,然后满怀好奇的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到院子,就看见古天羽掀开车厢的帷幕,将毯子递了进去,隔了一会儿,帷幕撩开,贾珂离开车厢,跃下车来。
众人好奇看去,只见他一身白衣,皱皱巴巴,布满皱褶,就好像被人团了起来,还用力揉了好几下似的。脖子上系的围巾也不知去向,露出一圈或新或旧的红印来。
他虽然形容不堪,但是众人的目光却不约而同的齐齐落在他怀里抱着的人身上,这人身上裹着一层薄毯,从头到脚,没有一处露出来,只有一头青丝,倾泻而下,在夜风中如水纹一般轻轻波动。
贾珂没想到院子里聚着这么多人,不由呆了一呆。他平日对下人并不严厉,只要各人做好自己的事,余下的事他也懒得管,只是在院子里吹夜风,赏风景,喂动物,甚至谈情说爱都可以,来看他的热闹却是万万不可。
贾珂微微蹙眉,说道:“你们都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见他脸色不悦,连忙应了一声,各自散去。只留下戴冠笙和古天羽,一个有事要跟他说,一个要把马赶回马厩。
戴冠笙看着他,欲言又止,说:“您二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