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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三春晖(1 / 2)


陈嬷嬷进宫几十年了,还是头一次这么频繁地见御前的人。

光说这几天,见过多少回了?又是来传话、又是来用膳,昨天半夜刚打法了人送药来,今天又要送礼物了。昨天问清浅姑娘,她还遮遮掩掩地什么都不说,可看眼下这形容,骗得过谁?当年先帝爷盛宠一个妃子,也不过是连着去了那妃子宫里三天。如今皇帝天天跟清浅姑娘有牵搭,明天又要带她去行宫了,这是多少天?

数不过来,也不用数,横竖是大好的事。心里得意,待人接物自然也就热络了三分:“福公公来啦,姑娘正在里间呢,您稍待。”

福全连连摆手说不忙,正说着话,清浅打里间出来了。缟色的月华裙,透净的面皮,走起路来那裙褶若有若无地摇摆,小溪里的涟漪似的,既灵动又静谧。

真是无瑕的美玉一样,从头到脚都挑不出一丝毛病。福全对自己的猜测更加肯定了三分。皇帝虽然在政事上游刃有余,但到底是是个年轻男人,这么多年都没和哪个姑娘走得近过。这下身边突然冒出来一个,又惊艳得绝非等闲,有了动摇也是合情合理。

想到这里,他腰弯得愈发低,语调喜气:“给姑娘请安。奴才是奉圣上旨意,来给姑娘送东西的。明天就要去行宫了,圣上说到时候要和高车的使节设宴,担心姑娘没有合心意的首饰,便特意亲自挑了许多,指派奴才送来。”

说罢他朝后一挥手,身后几个跟班一人捧了个小巧精致的箱奁,掐丝珐琅的镶边的木盒上有缠枝莲纹的暗刻,盒盖配的是鎏金的锁扣,单单看这盒子,恐怕就比寻常首饰还要贵重些。

由于东西是皇帝自己挑的,挑完就装了盒,福全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便上前挨个打开,逐个先看过一眼,再作介绍:“这是翡翠十八子手串,这是金累丝镶翡翠簪,这是翡翠嵌东珠蝶纹耳环……”怎么都是翡翠?他越说越觉得不对味,又停下来仔细打量,看看自己是不是看岔了——没错啊,这水头、这色泽、这翠性,怎么看都是缅甸贡品翡翠才有的品相,质地和透亮的程度与岫玉碧玉蓝田玉都全然不同。

福全平素在皇帝身边当差,油水赏馈比旁人多得很,攒下了不少体己。他在宫外头不仅置了宅子,还颇爱收藏文玩,譬如鼻烟壶、玉摆件,算得上半个行家。看走眼是没可能的,那么就真的是圣上一股脑送了一堆翡翠来。

怎么回事呢?没听说缅甸今年进贡的翡翠特别多啊,这东西珍贵,反而还一年比一年少呢。

他心里犯嘀咕,但嘴上仍然不得不帮皇帝打圆场:“您看这几个,真是透亮,都是老坑玻璃种啊,上品里的上品。圣上亲自挑的,绝对错不了。”

清浅见样样都是翡翠,也是一愣。这是什么情况?

她自打进宫,很少穿戴华贵惹眼的首饰,一来觉得又沉又累赘,二来宫里的首饰纹样都是跟着品级走的,一个不慎就算得上逾越。她在宫里的立场微妙,虽然有太后倚仗,但到底没有位份,为了避讳人言,于是干脆就一切从简。

结果要去行宫见使节了,皇帝便送了堆首饰来,这是嫌弃她拿不出手吗么?

好在她看得开,又安慰自己,皇帝平时看多了富贵锦绣,觉得她打扮得寒酸也正常。送来赏赐到底是好心,她人在屋檐下,没什么可置喙的。不过怎么送来的全是翡翠?难不成皇帝特别喜欢翡翠?

她忽然回想起来,那天在内务府碰到小年时,他说皇帝赏给赵家姑娘的也是个翡翠的什么东西。看来皇帝很喜欢送女人翡翠啊。

心里有想头,但并不多说少道。她直接谢了恩,收下了赏赐。福全又道:“这是一桩,还有另一桩事。圣上关照养性斋里头情况,听说之前姑娘身边的淡月受了屈,现在又还病着,便派人送来些药,说是吃了再调养几日,就没有大碍了。”

清浅一面谢恩,一面在心里感叹宫里人嘴皮子的本事。自己下毒,又自己送解药,竟然还能找出这么冠冕堂皇合情合理的说辞。看来这宫中不论嘴上说得多漂亮,统统都是不可信的,以后在宫里行事,愈发要长心眼才行。

一旁的陈嬷嬷听了福全这话,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区区一个宫女病了,撑死了宣个太医,怎么还犯得上皇帝特地送东西?不过转念一想,昨天皇帝还给清浅姑娘送药了呢,想来是圣眷兴隆,皇帝想在清浅面前讨个好,知道清浅心疼身边的人,才特意关怀的吧。

几人又客气地你来我往一番,福全便告退了。

清浅把福全带来的解药喂给淡月吃了,让她好生休息,又开始着手为明天出宫做准备。陈嬷嬷到底是太后进身的人,本就是从太后处拨来应急的,清浅自然不能厚着脸皮带着陈嬷嬷去行宫,便从之前在敬事房见过的几个宫女里择了个看着老实敦厚的,暂时顶上淡月的缺。

挑拣衣裳,收拾首饰,再带些细软,方便在行宫里给人打赏,又跑去跟太后娘娘问安,正式把陈嬷嬷送了回去。人一忙起来,时间也过得快。一转眼到了第二天,养性斋外早早有轿子候在外面,待清浅一出门,便恭迎她上轿,一路把她送到了西华门。

另一边,皇帝正在西华门的门楼边,时不时朝一边张望。他今天穿了件暗绣团龙的玄色常服,身姿挺拔,面目朗若星辰。由于象征身份的龙纹并不显眼,乍一看去,倒没什么架子,像个寻常富贵人家的英美公子。

福全见皇帝伸着头张望,一副翘首以盼的样子,不仅在心里暗笑。天子出宫,一般都是走正门,沿着中轴线一路出皇极门、午门、端门,经过左右的太庙和社稷坛,最后再从承天门出宫。然而这是皇帝出巡或者皇后大婚入宫才能走的线路,像乔姑娘这样身份暧昧的,只能从西华门出宫。

原本以为皇帝要和乔姑娘兵分两路走,结果今天皇帝却发话了,说不愿劳民伤财,此行不宜铺张,要轻装简行,然后跑到了西华门来等乔姑娘。皇帝也真是挺上心……

福全正在心里感慨,却见皇帝突然背起了手,站得更威严挺拔了些。再一看,原来是接乔姑娘的轿子打远处过来了。

那轿辇渐渐靠近,最终停在皇帝仪仗前。轿帘掀起,打里面先跳出一个面生的小宫女,然后那小宫女又回身去轿厢里搀人。石榴色的襦裙,月白绲边的褙子,一双眸子像清澈而潺潺的泉,透亮又晶莹。

皇帝看着她下轿,见到他后微微吃惊,很快又恢复镇静。她朝他走来,一步一步有独特的韵致,像荷叶亭亭。

终于靠近了,她站定对他请安行礼,垂头间,皇帝能看见她发里的珊瑚簪子,那红色醇正而明丽,与她石榴色的裙摆刚好相称,映得她的脸像月光一样白净。

“起吧。”皇帝伸手去扶,似虚非虚的距离,好像随时能碰到她的手臂,但终究始终隔了咫尺的距离。他正要说话,却突然一愣。

咦,等等,珊瑚簪子?再一打眼瞧,她头上那簪子红得均匀而而,饱满的的确确就是珊瑚。

皇帝的脸色沉了沉,似乎没有方才那样愉快了。

他送的翡翠呢?那些翡翠的东西呢?怎么不戴呢?

前一阵他为了设局,送了赵家那个表妹一件翡翠首饰。他怕她因此心里不乐意,于是才着意从库里找了好几件珍品赏给她作为弥补。究竟是弥补什么,他也说不清,只觉得给了别人却不给她,心里不大自在似的。他从前觉得女人无论戴不戴首饰,都没有太大的区别。但现在,他有种想要妆点她的念头,觉得如果用华美琳琅的东西与她正相衬,戴上后定然会有更加不同的韵味。那些翡翠是他亲自挑的,一个一个看水头看品相看雕工,送去给她想让她戴上,她却没领情。

福全没察觉到皇帝的情绪变化,直接上来迎接:“乔姑娘来了!给乔姑娘请安。圣上特地吩咐了,这次出宫不走正门,走西华门,刚好能和姑娘一道。”话里话外有些暗示皇帝有意想和清浅一道出行似的。他一边说,一边佩服自己,觉得贴心的奴才,就是要懂得主子心里的想法。主子没说出来的话,要提主子说出来。

结果皇帝听了这话,却垂眼冷冷瞥了他一眼。只那一眼,变让福全立刻醒过味来,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怕是让皇帝不待见了,使劲使得不对,碰上了钉子。他一悚,忙转移话题,眼珠子滴溜乱转,目光正好移到了刚才和清浅一同下轿子的小宫女身上。

“这位是姑娘身边新来的?看着眼生啊。”

那小宫女听见自己被点了名,忙跪下行了个大礼,却支支吾吾不答话。福全见她不回话,心里暗道她不懂规矩,又碍于有主子在场不好发作,只半真半假地拿话呲嗒她:“哟,还是个小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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