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财发死了。
死无对证的另一面是铁证如山。铁案一旦做成,再想翻案基本不太可能。在结案之前我必须找到证据,以此来证明我的直觉和生活经验是正确的:吴财发不可能杀人。
但王队看上去信心满满。他目光炯炯,盯着那台湿漉漉的骊威轿车出神。在他那里,一切都已水落石出。我走到他身旁时,他稍微动弹了一下。我马上意识到他要对我说什么。
王队转过身,忽地朝我抡起拐杖。我很识相地往后退两步,卓毅山则是条件反射地“啊”的一声响,众人向我们投来狡黠的一瞥。王队时常开这样的玩笑,不仅体现在言语上,更是付诸行动。“我跟局里打过招呼,”他注视着我说,“你们所长也同意——那是,他只有同意的份,从现在起你的工作是协助刑侦队破案。这阵子不用回所里。”
“欢迎你荣归故里!”小桌子说,拍着手掌,一下,两下。
“这么说,等破完案我又得回去?”我说,故意噘着嘴。
“小子,我不喜欢你这副德行。”王队说,满脸挂着笑容,“我说过刑侦队随时欢迎你回来。时间宝贵,我们还是谈谈案件吧。”他忽然仰头瞅着灰沉沉的苍穹,一边从裤兜里摸出包中华香烟,“谢天谢地,看来要下雨了。我在想这种鬼天气,没空调的人如何活呀!”他点燃一根烟抽起来。
听我妈说,这个夏天南朝乡“热死”了好几个老人。“车里面没有打斗的痕迹?”我明知故问。如果有,王队只会是愁眉苦脸。
“没有。案情已经很明了。我们没在吴财发身上和车里发现可以认定为打斗的蛛丝马迹。”他说,一手抓着整包香烟在裤子上擦了又擦,好像刚从江水里捞起来一样。“除了膝盖上一块淤青——我知道这小子跟他老子一样,都是酒鬼。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他抿起嘴,满脸皱纹,小心翼翼把中华香烟和打火机塞进裤兜里。
我望向通往码头的路口。越过一片原野,在一片人声鼎沸中,一辆小汽车从人群后面疾驰而去。“你认为他是醉酒开车,”我慢慢朝路口走去,“他自己把车开进榕江里。码头下边的江水并不深,如果我没记错,大概是一米五左右的深度。如果吴财发没有醉酒,或者没有昏迷,他完全有能力爬上码头。小时候,我们都是这么干的。”
我们不约而同笑了几声,肩并肩来到路口,小桌子像赶鸭子似的追上我们。这里算作是防洪堤的终点,往左是“南洋码头”,往右直通土地庙和观景长廊,下方则是那条通往五村路口的斜坡。站在此处,再矮的侏儒都看得见王队家那栋老宅。
我说:“如果他真的是醉酒,基本可以判定死亡原因。他本来应该靠右下坡狂奔,由于酒精的缘故,他以为斜坡在左边,于是他猛踩油门准备疯狂一把,结果连人带车掉进水里。他是淹死的?”
“基本可以这样判断。”王队望向自己那栋房子,伸出一只食指搔了搔右脸一颗黑痣。“没错,他是淹死的。在掉进水里之前,吴财发先后杀了两个人。杀第二个人之前,他喝了大量的酒。”他转身往码头的方向举起拐杖,“这个码头早该废弃掉,不然就得好好改造。我说过迟早会出事的。他妈的连条像样的电线也拉不过来。”
“没有监控……”小桌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冷不丁冒出一句话,“车子怎么会是王队的骊威?”
我同样好想问这个问题。“臭小子!”王队一手把烟蒂头扔在沙地上,抬起一只脚踩了踩,然后拄着拐杖径直朝码头走去。“我有打电话给他,叫他待在家里别动。昨晚我盘问过他。他说是吴财发要跟他借那辆大众CC,他没有同意。先前他已经答应把车借给一个新交的朋友,一间酒吧的老板。昨晚那人先载他回家,然后他又开我这辆骊威出去鬼混。他娘的。大约两点多,他在酒吧门口碰见财发。财发一直纠缠他,他就把骊威借给他。”
一阵缄默。我们走到尽头,脚底下是潺潺的江水。这个码头小得可怜,就如一个弃儿般无依无靠,只能任人摆布和践踏。我说:“吴忠叔的死,财发确实嫌疑最大。刀柄上有他的指纹,刀上的血迹不出意外应该是吴忠叔的。”
“受害者的手臂、脖颈和肩膀还有衣物都检测到吴财发的指纹。”小桌子拿着一本记事簿照本宣科似的说道,“受害者被割喉前曾被汽车车轮碾压过,两脚的膝盖骨全碎掉了。具体情况还得等法医和检验科的报告,但愿吴财发肚子里没有什么可疑的液体。”
“什么叫‘但愿’?这么说,大家都认为吴财发杀人是铁板钉钉的?”我不服气地说,“那杀死林老师的凶手呢?单靠一个看不到正脸的监控录像就能下结论?”我想我是故意说给王队听的,即使我两眼一刻不离小桌子。
“我们赌一把:DNA检测结果一定可以证明通过逃生门入室抢劫的凶犯就是吴财发这个臭小子。我会赢的,好小子。”王队说,两只手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拐杖。
“王队,您为什么那么有把握?”小桌子战战兢兢地问。
“经验!”王队说道,举起一只食指指向自己的太阳穴,“将近四十年的警察生涯。好小子,现实中警方破案完全不像你们年轻人看侦探小说那样刺激。那种小说简直是垃圾中的垃圾,故弄玄虚罢了。外国我不知道,我们国内绝大多数的刑事案件,只要人民警察足够尽职,基本上很快都能破案。当然,确认凶手和抓捕凶手是两回事。把凶手抓捕归案可能要花费好多年,而确认凶手身份可能只需要几个小时。像这种连环杀人案,我侦破过好几起呢,基本都是一时兴起的激情杀人。哪怕他怀恨对方一万年,哪怕他组织策划过上万种杀人方案,等到他动手杀人那一刻,凶手还明白不过来为什么无法照着剧本走。”
他顿了顿,从裤兜里抽出那包中华香烟,朝码头边缘扔过去,整包烟刚好掉进榕江里。“人性没有那么复杂,年轻人。人本善良,私欲只是相对的;恶只是善的另一面,虚无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