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还没健忘到愚蠢的地步。鸦楼,双子塔,相信我,能跟这两个地方同时扯上关系的克莉斯,整个帝国也找不出第二个。说起来,刚刚我就觉得你很面善,姑娘。”
冈萨罗探究的视线扫过,伊莎贝拉刚刚制住抽泣,不好意思再捂起脸来。他们是善良的好人,或许与众不同,帝国人之中,诺拉,诺拉学士不就不排斥柏莱人吗?
“你们,冈萨罗大人,您如何看待柏莱人呢?”
“猪人?”闪电剑被伊莎贝拉突兀的问题镇住,他停顿片刻,喃喃地说,“听说都死光了。你要问我宰光他们是不是真能阻止红月这回事,哈,说真的,哪个有脑筋的人会相信?一切都会过去的孩子,人的一生难免磕磕绊绊。我名扬全国的时候,尚且无法洗去私生子的身份,如今不也有了自己的旗帜?咬住牙,挺过去,一切都会过去的。”冈萨罗伸出长满茧子的厚手掌,像个和蔼的祖父,拍打伊莎贝拉后背,惹得维拉妮卡哈哈笑。“您可省点唾沫吧。人家好不容易逃出老家伙们的钳制,转眼间又落入‘慈祥的冈萨罗爷爷’的怀抱,快被挤成茄子馅儿饼啰。”
该死,他们不懂。理所当然,你究竟抱着什么幼稚的期待,伊莎贝拉。帝国人永远自认高人一等,什么奥维利亚人,图鲁人,柏莱人,在他们眼中只是可供奴役的牲口罢了。真要指望他们拯救大陆?这些家伙除了吹嘘自己的战功政绩,就只会泡在酒池肉山中寻欢作乐。
说什么蠢话?没人要你拯救全世界,你要救的,只有克莉斯一人而已。
可是我……她救了我那么多次,我连帮她一次也做不到……
软弱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引来冈萨罗祖孙俩诧异的目光。出身帝国武士家族,他们中无人见识过如此的柔弱。老冈萨罗频频咳嗽,维拉妮卡手足无措。“那个,听我说,姐妹儿,眼下哭哭啼啼可不是个事儿。看看周围,强奸犯,小偷,强盗,骗子,总之没几个好东西,咱们也不是你的贴身保镖,可以跟着你把你送回老家。”
“咳咳。”冈萨罗用力咳嗽,打断维拉妮卡。维拉妮卡回瞪他一眼,蹭过来靠紧伊莎贝拉。“克莉斯爵士的事儿我是不知道,不过在洛德赛,你得用洛德赛的法子办事。比武大会看了吧?今年的步战冠军,赢取绯娜殿下一吻的艾莉西娅·霍克可是她的好朋友。这个霍克呢,和那个当元帅的霍克是一家子——起码名义上是。你呀,大可以找她帮忙。‘火舞’艾莉西娅虽然吊儿郎当,倒也算不上是个恶人。起码刚才快手汤姆的行径,她可干不出来。”
“我,我去了,她不在家,不在那里。艾莉西娅爵士,诺拉学士,拉里萨大学士,西蒙大学士,我都,我都……”这些往日围绕在她身边的人,一夜之间全都背弃了她。将克莉斯锁入黑棺之中,送入双子塔的决定,由西蒙大学士亲自点头。而拉里萨大学士,除了用学士的手法强行让我镇静下来,还做了些什么?
伊莎贝拉,你必须坚强起来。眼下能救她的只有你,帝国人统统靠不住,她能够依靠的,只有你了。伊莎贝拉用力擦脸,直到双眼被揉得发热红肿。维拉妮卡以她北岭省特有的卷舌头喋喋不休,说着什么酒神会庇护所有人,用琼浆冲刷痛楚的话。伊莎贝拉抱住膝盖,仰面望着通红的月亮,好教眼泪乖乖躺在眼眶之中。篝火后面,有人敲响铜锣,扯着嗓子吼叫没有曲调的蹩脚歌谣。
诸神的宝殿已动摇,
圣火之王却没有脚。
他走不到呀,赶不到,
只能透过那红骷髅,把他无用的祝福来炫耀。
“你的神就要死啰,跟你一样被挂在柳树上!”男人放肆的笑声令火堆中的橡子啪地爆响。伊莎贝拉想起被扒得精光,浑身布面鞭痕脚印的僧人,膝盖碰在一起,微微颤抖。就连诸神都已经动摇,还有什么可以依靠?伊莎贝拉抱着腿,仰望赤红的圆月。那东西率领群星,回以注视。无言的对视中,昏沉露水一般,挂满她的每条神经。眼皮黏在了一起,而后是所有的恐惧与期待。伊莎贝拉在梦中奔跑,身体无比轻盈,心脏却吸饱了冰凉的冥河水。梦中的大地一片赤红,黑的蚁群拱开红土地,啃食被丢弃在红色荒原上,苍白的骨架。
伊莎贝拉不停地跑。她跑过红色的土丘,低头避开悬挂在树上的人骨,纵身跃过高耸的苍白城墙,一直跑到红色大陆的尽头。赤色的悬崖教她停住脚,她赤脚站在崖边,脚趾悬空,凌厉的旋风猛刮足底。她用脚趾扣住岩石,渴望如有生命,在她腹腔中搏动。
想要过去。伊莎贝拉眺望远方。她的目光越过黑色的海洋,直达海的另一头。她遥望见黑的山峦,黑的土地,及腰深发亮的墨绿色青草,以及额头生眼的黑色豹子。请赐给我一双翅膀,一双能够飞越风暴的坚强羽翼。我来自奥维利亚,我是奥维利亚的雨燕,我在暴风雨中降生,生来就是要战胜它们的。伊莎贝拉张开双臂,倾身向前。她悬空的身子底下,海洋黑色的漩涡犹如一只巨大的眼睛,瞪视着她。
我能做到。伊莎贝拉双足发力,纵身跃下。凌冽的风抽打面颊,乌黑的巨眼猛地袭来,伊莎贝拉张嘴尖叫,海风忽然间有了味道,腥得令人作呕。不——她猛地睁开眼,月亮红得令人害怕,它看上去是那样巨大,几乎就要坠落下来。篝火在它下方,最后几粒火星忽明忽暗。维拉妮卡倒在旁边,怀抱佩剑,呼噜打得有模有样。伊莎贝拉吞咽口水,只觉嘴唇发紧,喉咙干得快要冒烟。
有什么不对劲。
她环顾流民营地,呼噜声,磨牙声,梦呓,辨不出男女的轻声抽泣环绕着她,但寒意仍然沿着手臂,爬向胸口。
有什么不对劲。黑暗中,伊莎贝拉拼命瞪大眼,试图借由那几颗可怜的火星辨清黑红的吊诡夜晚。
有什么不对劲。声音,是声音!太安静了,什么都听不到。虫子,鸟儿,习惯潜伏在黑暗里的动物,狼或鹿,统统没有生气,除了人弄出来的噪音,什么也没有,这样的事,在颤抖沼泽的时候也发生过好几次。
伊莎贝拉仓惶寻找自己的角弓,远方的惨叫犹如尖刀冰凉的锋刃,飞一般地刮过她的脊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