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再说一遍,你不知道这是快手汤姆的位子?!”快手汤姆的大肚子完美挡住初升的篝火,他张开肥厚的嘴唇,猛地撕下一口兔肉。混合蜂蜜的油脂顺着串烤野兔的木枝淌到汤姆的粗手指上。他伸出舌头,舔舐油脂,接着用力吮吸手背与指缝,嘬出声响。伊莎贝拉的肚子大声抗议。为了不引人注意,她只从厨房拿了些面包和肉干。天知道在蓝宫油脂四溢的厨房里,找点儿适合在路上果腹的干粮有多么困难。但是显然,首次亲自打理行装的奥维利亚小姐低估了马匹和自己的胃口。绯娜的战马牵挂燕麦迈不开腿,伊莎贝拉的心情也同样低落。
你孤身在外,没人会帮你的。伊莎贝拉警惕扫视周遭。流民营地混乱不堪,远胜当初的松鼠旅馆。喧哗从未停止,佝偻的老人,衣衫不整的谢顶男子,胸脯半露,胸前挂着幼儿,背上还背了一个的愁苦母亲,驼背的老马,肮脏的瘦驴,生锈的铁锅,霍霍的磨刀石,每一样都在周围嚷个不停。每人注意到伊莎贝拉落座的小叶榕树,没人在意她是不是挨了揍,被推倒,被强暴,或是被拧断脖子。
“石头上可没刻什么‘汤姆’!”伊莎贝拉握紧胸口的弓弦,刻意压低声音。她清楚自己口音奇怪,但混在逃离洛德赛的外省人长队中,纯正的洛德赛口音反倒是稀奇的事。红死谷事件以来,洛德赛城门只进不出,积压在断臂街,跳蚤旅馆,街角边桥洞下的外省人随着皇帝的出行蜂拥而出。他们来时满怀着对名誉,财富,俊男美女或者至少是免费牛肉面包的憧憬,离去的时候,除了胃袋中的劣质啤酒,腰间的肥肉,只有惶恐相伴。
焦躁蝗群一样蔓延,伊莎贝拉原本以为自己选择了正确的道路,假装外地平民混在人群中,不料自己加入的,是一帮小偷,流氓,暴徒的队伍。鼓吹圣火即将焚烧大陆,带来新生的僧侣被暴怒的屠夫夺走手杖,活活打死,尸体就挂在距离洛德赛西门不到两里格的帝国大道边上。不论他口中的圣火是否真的降下,他的秃脑袋倒真像火堆似的,红得令人无法注视。暴行发生后,伊莎贝拉试过独自骑行,但很快被四起的狼嗥与说不清什么动物的啸声逼回大部队。殴打僧人的屠夫固然可怕,那些背生长毛,满身烂疮,拖着死去的身体行走的家伙,才是真正可怕的东西。万一撞见它们……不,不止遭遇,甚至无法去想。我孤身一人,没有善战的狮卫,没有忠诚于我的朋友,克莉斯……她也不在……
“再靠近的话,别怪我不客气!”伊莎贝拉倏地站起来。取下角弓的动作已经足够熟稔,颤抖的哭腔却令快手汤姆发笑。“放下你的家伙,神箭手小娘们儿,否则就让你尝尝快手汤姆的家伙。嘿,它们可不像你那没用的东西,保管让你欲仙欲死。”快手汤姆笑起来像只漏气的风箱。兔肉从他牙齿的豁口喷出来,他换手握住他的烤野兔,伸出油腻肥厚的巨掌,抓向伊莎贝拉。伊莎贝拉飞快地搭箭上弦,汤姆怪叫着扑过来,伊莎贝拉来不及拉满弓,匆忙放箭。手持红死谷地下的古老纹章角弓,在如此近的距离,她甚至用不着费神瞄准。白羽箭仿如驯养多年的猎鹰,嗖地掠过汤姆耳畔。箭簇割裂耳郭的疼痛让胖汤姆的怪叫与他肥壮的身子一齐停下。他张开手臂,巨大篝火堆乌黑的烟缕从他肩膀上方伸出。腥红的火光照亮他宽厚的颈背,及肩的稀疏金发,遍布胡渣的肥脸——正是一副嬷嬷故事里,一定会出现的坏人模样,可惜伊莎贝拉没心情扮演奥维利亚的小姐凑成剧本。她摸向箭壶,打扮,动作,眼神都绝不是奥维利亚男人会欣赏的那种。
请给我力量,伊莎贝拉暗自祈祷。克莉斯,拉里萨大学士,绯娜殿下,善战的银狮侍卫梅伊,空堡的新领主——我的朋友梵妮,请你们分给我你们的信心与勇气。如果是你们,遇到这样的无赖会如何处置?
“敢再上前一步,你的猪鼻子上就能多出个孔,让你昏昏欲睡的大脑好好喘喘气。”伊莎贝拉模仿克莉斯的语气。克莉斯。她默念她的名字,汹涌的痛楚仿佛喷发的泉水,将她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该死,该死,拜托你,不要在敌人面前!伊莎贝拉咬住嘴唇,还好角弓尚且坚定,肥壮肮脏的汤姆顶着一只流血的耳朵,瞪大他下垂的浮肿眼泡,邪恶的视线里充满疑惑。
“嘿,汤姆,你的嫩蹄子一旦知道你为什么叫做‘快手’,可就全完了。不趁现在掏家伙,等着它变软给你的小美人儿下酒吗?”下流的措辞让伊莎贝拉反胃。声音从巨大的篝火堆后面传过来,然而流民们料理柴火的工夫着实差劲,巨大的篝火升起数倍于光明的黑烟,昏暗之后只有黑暗。她找不出敌人的所在,被激怒的汤姆已然扑了过来。
别杀人。你是前去桑夏寻求帮助的,千万不能在路上惹出是非。一旦你出了事,克莉斯她……
踌躇之中,羽箭射向汤姆肩头,如果没有搅局的腿脚,一定会插入他肮脏油腻的肩头深处,但是那样一来,就不是街头斗殴的性质了。加入战斗的女子将汤姆绊倒,她的同伴则在传来呛人气味的篝火堆后面下手。怪叫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个倒霉蛋被丢进篝火堆里。他撞飞几根柴火,屁股着火,尖叫着跳起来。聚集在火堆旁炙烤野味的向他丢去白眼,大吐口水,女子高亢的笑声越过噼啪的火堆,粗鲁的咒骂,男人的哭嚎传过来,舒缓伊莎贝拉紧绷的神经。
是他!伊莎贝拉不知道闪电剑冈萨罗是否认识自己,最好不要。太多的事情需要解释,作为奥维利亚的人质,为何没有跟在绯娜殿下身边,混在流民队伍里又是怎么回事。倘若他押我返回洛德赛——不不不,眼下赫提斯并不在城中,即便邀功,他也需要前往桑夏新城。那倒是好事一件,可他跟我一样,混迹平民队伍,显然不是为了给皇帝捧场。
“你可知道我的名字?”冈萨罗爵士掀开斗篷。白斗篷下面,是他与斗篷同色的须发。比武大会上相距太远,冈萨罗又对帝国宫廷晚宴缺乏兴趣,伊莎贝拉还是首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端详这位声誉颇高的老者。他比她设想的更为温和,胡须整齐,鼻梁挺拔,黑眼睛闪烁着武士的精神与帝国式的良好教养。
“唔,唔唔——”方才的混乱之中,汤姆的鼻子不知何时被冈萨罗打歪,他满是油腻的双手捂住肥脸,血水仿如蓝宫的葡萄酒,洒起来毫不心疼。
“很好。我本想劝你和你的朋友们离单身女子们远点,仔细想想,让狗改掉吃屎的毛病,倒是我的不对。不过下次动手前奉劝你们先侦查清楚,帝国远没沦落到满街神棍恶徒的地步,还会有骑士的剑,为了誓言举起。现在,滚吧。”冈萨罗踢了落在地上的烤野兔一脚。汤姆像被踢中屁股一般,跳起来捂着鼻子跑了。他远远避开篝火,畏惧的模样十足是个小丑。
“坐下来吧,孩子。你的箭术不错,很有天分,只是实战经验太少,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一名好射手。虽然以一个老头子的角度,您这样年轻美丽的小姐最好能够平顺过完一生,然而诸神的想法与我并不相同。”冈萨罗说着,微掀兜帽,抬头去看月亮。它看上去比昨天更红了,伊莎贝拉笃定。那肥胖的天体如今都不像是天穹的一部分,它过于鲜艳清晰,成了一个充血的肿瘤,丑陋,不详,病态,压抑。
“那不是诸神。”伊莎贝拉脱口而出。冈萨罗面露惊讶,他在伊莎贝拉先前休憩的地方坐下来,拍拍身边的长草,示意伊莎贝拉坐在身边。“我那孙女也这么说。信不信由你,她生在北岭,却差点被选成威尔的神官哩。”
“有太阳可以追逐的年代,只有傻瓜和懦夫才愿意当没毛的神官。”年轻的女人走出篝火呛人的黑影,她旋转手腕,自信地踱着步,几个佝偻的黑影或驼背或弯腰,拖着沉重的步子,远远逃离她。冈萨罗微笑,露出与胡须同色的牙齿。“我的孙女,胜利的荣耀,维拉妮卡。她在遥远的北方成为骑士,要老头子自己说的话,不比皇家骑士学院的任何人差——尤其他们中出了个米诺。”
米诺,克莉斯的敌人。克莉斯……几天以来,曾经让她融化的名字成了心口上的利剑。只要默念出那几个音节,心脏便像被人猛揍了几拳。伊莎贝拉不由闭上眼,飞快地抹去泪水。
“别哭别哭,坏人随时都有,男人或女人;与此同时,好人同样包围着你。”维拉妮卡挤挤眼,竖起大拇指指向自己,霍地坐在伊莎贝拉旁边,偏过头端详她。伊莎贝拉回以礼貌的微笑。“谢谢你,你真是个……自由又热烈的好人,让我想起一位可敬的朋友。”
“可敬?嚯,头次听见别人这么形容我。通常人们都称我‘耀眼’,‘杰出’,‘无法拒绝’,‘难以抗拒’。”
“白刺玫,无法拒绝,又难以抗拒。”
“所以?”维拉妮卡疑惑更甚,伊莎贝拉忽然间意识到在帝国人面前重复他们的习俗有多么古怪。她辩解道:“帝国人的习俗,我是说,认识克莉斯之前,我从未听说这些。可是如今她被……她是个好人,有颗高尚的心,是值得尊敬的骑士,我向诸神起誓。他们答应我要把她从鸦楼里捞出来,最后却将她投入双子塔!他们割开她,打断她的骨头,放掉她的血液,只为了看她如何愈合,我……对不起……”伊莎贝拉捂住脸,泪水跟汤姆的鼻血一样,汹涌而出。维拉妮卡搂住她的肩膀,说了什么安慰的话,伊莎贝拉一句也没听清楚,反倒是冈萨罗爵士苍老的声音令她清醒。
“克莉斯?克莉斯·沐恩爵士?”
“克莉斯是个普通的名字,或许不是大人认识的那一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