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抚摸克莉斯左胸,侧耳倾听。“你知不知道,你说过的话,发下的誓言,全都不会真的消失。即使刻意将之遗弃,掩埋在记忆的尘土里,它们终将振翅而起,以满身尘土的,更张扬,更丑陋,更加难以忘却的方式,出现在你面前。”
克莉斯咽下口水,嗓音出乎意料地沙哑。“你是说,就像现在一样?”
“呵呵。”索菲娅轻笑,“我丑?还是让你难忘?”
“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不管你怎么想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始终记得我的誓言。”
“那你为什么卡住我的脚?”索菲娅闭目不答,克莉斯追问。“你为什么抚摸我的伤口?你说你不曾或忘,却对曾经的背叛避而不谈?到底是谁的丑陋振翅高飞?那一晚……那天,你潜入我帐篷的时候,可曾记得你的誓言?”
“我不是自愿的!在刺伤你之前,我必须先杀死自己!我已经死了,在他们斩下我的头颅之前,我早就死透了!”索菲娅尖叫,十指猛地收紧,陷进克莉斯肉里。克莉斯疼痛难忍,令人只想尖叫的痛苦中,腥臭的黑雾从索菲娅盔甲的裂隙中哧地喷发,弥漫视野。盔甲的裂隙如若水坝裂口,吐出数道不绝的黑色气流。弥漫的黑气遮蔽了阳光,黑石,甚至近在咫尺的旧情人。克莉斯立刻屏住呼吸,依然感觉到窜入的第一口臭气扭转成绳,勒住心脏与肺叶。疼痛自体内爆发,克莉斯只想疯狂呼喊。一旦那么做,可就真完了,她告诫自己,同时拼命咬紧嘴唇,直到咬出血来。
“你跟我一样,尚未好好活过,就要面对死亡。你的一生,时刻都在假装。为了教母亲认同你的聪敏,为了让教头认同你的天赋,为了成为那个足以继承大学士名誉地位的人,你强迫自己成为一个聪慧的,正直的,勇武的,毫无污点的人。每分每秒,你都在克制,被勒紧的滋味可不好受,就像你正经受的这样。喏,告诉我,上一次情不自禁,是什么时候?”
痛苦的昏黑之中,索菲娅的嗓音响亮到无法忽视,犹如日头探入卧房之内。克莉斯无法克制,终因痛苦大口呼吸。黑色的烟雾纠结成尖爪的模样,钻过她的口鼻,疯狂涌入。克莉斯本已准备好承受内脏破碎的疼痛,奇怪的是,刻骨的痛苦反而消失,代以暖融融的酥麻感。数日以来,精神和身体内积累的紧绷洪水般倾泻,席卷她的身体。眼皮沉重得难以睁开,世界顷刻间化作一道迷蒙的黑缝。
好疲惫,好孤独,好想就这样睡过去。索菲在这里,不告而别之前,她常倚在床头,让我枕在她的大腿上,给我念诗,让我听她新谱的歌谣。
床头米色的纱帐再次垂落,克莉斯闭上眼睛,庭院喷泉的水流声顺着夜风,和着虫鸣,穿过虚掩的玻璃窗,轻盈地落入纱帐内。索菲握着她的手轻哼,与外表截然不同,女子的轻唱中,颇有峥嵘之声。
晚风吹动万旗皱,
大河高山,
亦能握于只手。
火种燃在心头,
誓将黑夜照成白昼。
“困了吧。”索菲娅的手穿过梦魔迷人的紫纱,轻拂克莉斯的短发。“死亡很寂寞,没有你的生命,活着亦加倍痛苦。”
不,不对,你不是她!克莉斯警觉。我的索菲不是一个软弱的,只会诉苦,靠舔舐伤口残血过活的人。我爱她,因为她聪慧而坚定,看似柔弱的外表下,埋藏着烈火般不屈的雄心。
克莉斯猛地睁开眼,索菲娅的脸贴在她胸口上,白色的面皮后面,黑雾钻出来,触手般随风轻摆。她闭着眼睛,神态安详,右手所在的地方化作黑乎乎的一团。黑烟沿她手臂升起,半透明的烟缕扫过她的下巴。克莉斯心里咯噔一下,她顺着索菲娅的手臂向下望去,只见褐皮甲仿佛被沥青涂抹,晕开一大团黑色污迹,索菲娅的手从那个地方伸了进去,克莉斯忽然意识到她不知能否还能称作手的部分正缠住自己的肋骨,恰好就是曾遭她背叛,被短剑刺伤的地方。
诸神在上,倘若你们果真存在的话。克莉斯祈祷慈悲。她定下心神,濡湿的声响窸窸窣窣,从腋下传来。伤口并不疼,只有湿冷的感觉,仿佛一条水蛇,钻入皮下,紧缠住肋骨。
“索菲。”克莉斯低头呼唤已死的情人,心中拼命召唤苍穹。你能听到,她心想,既然你是什么命运之剑,既然你是见鬼的我无法摆脱的东西,总该听从我的召唤,在我需要的时候现身吧!
“如果你曾真心爱我,为何不醒过来,看我一眼?”克莉斯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知道眼前这个并不是你。你欠我一个道歉,你深夜闯入我的营帐,将我刺伤的歉意。你说你的心底燃烧火焰,你说你要成为黑夜里的光,求你让我看到她,让我再看一眼她的光芒。”
苍穹并未如期而至,力气却随着肋下冷意的扩散飞速消弭。绝望之中,克莉斯抓住索菲娅的腰。该死的,克莉斯咒骂。十指之间只有冷硬的金属,仅存的力气无法撼动盔甲内的身体。怀里的索菲娅仰起脸,紫色的眼里神采尽失。她张大嘴,黑水汩汩涌上喉咙,冒出黑色的水泡。
活见鬼,谁知道这是什么鬼东西,总不能是温软的情意。克莉斯无计可施,情急之下,俯身一口咬在索菲娅嘴唇上。破裂的嘴唇将血滴洒入索菲娅口中,她身体猛抖,被疼痛的战栗穿透。腥臭与黑雾转眼间退却,身体的钳制也骤然松开。耳畔叹息温柔,一双颤抖的手深入克莉斯发丛,它们微凉而有力,按摩克莉斯常因噩梦而胀痛的头颅部分。
“索菲——”克莉斯惊愕,她松开嘴,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黝黑的箭簇自她左胸透出,其上一丝血迹也无,只有滚滚黑云,弥漫在她枯朽的肌肤与漆黑钢甲之间。伊莎贝拉不知何时来到身后,十步外的她空举角弓,激发羽箭的弓弦尚在微颤。从未见过的严肃而冷酷的神情笼罩她的面庞,克莉斯难以面对她的目光,低下头。
怀中索菲娅的身体委顿下来,她腐朽的身体被沉重的盔甲挟持,废铁一般坠地。克莉斯搂紧她,随她一起跪下。
“你说得对,我欠你一个道歉。我曾发誓要做长夜中的灯火,可我食言了。看来我当不成真骑士,我并非守信之人,尤其是对我心爱的人来说……”索菲娅深望进克莉斯眼底,就像活着的时候一样。透明的水滴落在她白净的脸上,让她扬起幸福的微笑。
“听着,我深爱过你,我曾无数次感谢诸神,让我活下来,让我与你相遇。我想燃烧我自己,我想牵你的手,走向道路的尽头。尽管所有的这一切,都转瞬即逝,却是我最热衷于投身的事。”
“不,不。”克莉斯摇头,她不知道自己要否认什么,只觉泪水飞溅,溢出眼眶。
“我……”索菲娅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败。克莉斯将她横抱在怀里,几个心跳的功夫,臂弯内的腿脚便化作飞灰与余烬,从铁甲的缝隙中坠落下来。克莉斯图搂着一堆废铁不忍放开。她的温度还在,她摩挲铁靴,余温残留的黑灰从她指间滑落,她握紧那些滑腻的东西,泪水滑过眼角,她却全无知觉,头脑嗡嗡作响。
一个人怎么可以死去两次?诸神凭什么如此待她?
“我……”她转向索菲娅,目睹自己的眼泪滴落在她脸颊上,她苍白的脸上随即显出一个黑点。身体碎裂的声响大起来,犹如旅人粗暴地踩过落叶。她垂下的长发化作灰烬扬起,迷了克莉斯的眼睛。她想要为她抹去伤痕,抬起手,颤抖的手指根本不敢触碰。我弄伤了她,我承诺会保护她,却从未做到。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我并不想……”
“嘘——”索菲娅抬起手,微温的手指抵住克莉斯嘴唇。“诸神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让我说。亲爱的人……”她的手无力垂落,划过克莉斯的下巴,搭在她胸前的隆起上,虚弱得像一片鹅毛。“听我说,我知道你也会害怕,很多时候都会。但是坚强……如果你想做长夜当中的火炬……我亲爱的……坚强并非强硬,更不是隔绝……你应该……让她到这里面来……让她听你的声音,你真正的,盔甲后面的声音……那样你才能……如果我……”
索菲娅还要再说些什么,但她的嗓音逐渐虚弱沙哑,最后被伊莎贝拉长靴奔跑的声音取代。克莉斯捧住索菲娅的头颅,她惨白皲裂的嘴唇无声开阖。她在跟我说抱歉,克莉斯明白。她想回应她,张开嘴,悲泣替代言语,融化她冷酷的面具。怀里的索菲娅微笑摇头,冥神无情的黑色手指搓碎她的头发,抓住她的面庞。克莉斯捧着漆黑的盔甲,目睹怀里索菲娅的脸龟裂成一片一片。她的皮肤仿佛烧焦的羊皮纸,发黑打卷。她的身体没有一处不在萎缩消逝,只有那双眼里的光,犹如长夜中的灯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在克莉斯心中灼灼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