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才能结束这一切?眼前发生的事,简直是迄今为止,我所知道的最可笑的闹剧。克莉斯挡下石刀的劈砍。石刀沉重,除却力大无穷的柏莱人,现存的大陆人里,只有少数几个可以挥动自如。“恶龙”斯坦,听命于陛下的“独狼”巴隆能够,卡里乌斯将军残疾之前,也许勉强可以,像艾莉西娅那样的快刀手,只要看这巴掌宽的刀身一眼,就会立刻放弃,然而我们的琴师小姐用起它来,却跟短剑一样灵活。
克莉斯后跳,避开石刀的挑斩,刀身由裂隙中升起的细碎黑石黏合而成,碎石之间雾气弥漫,肮脏黑雾的腥气令人作呕。不,它们绝不仅仅是团难闻的雾。争斗之中,克莉斯的鼻尖曾被雾气扫中,那感觉跟被刀斩过没什么两样。她几乎以为自己的鼻子遭了殃。更加古怪的是,这团肮脏的臭气害怕伊莎贝拉的箭。若非箭矢将黑雾逼退,克莉斯敢肯定,现在她的脸上鼻子所在的地方,只会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它们——那些无名的力量,将月亮染红的力量,将黑石聚拢在一起的力量,令死去的人掘开墓土,集结成军的力量,究竟想通过索菲娅的躯壳得到什么?克莉斯望向凭空悬浮,索菲娅平静的脸,格住她的又一次劈砍。
她从不动用蛮力追砍我。她是个聪明的武者,懂得步伐与节奏的重要性。
“下等武士用蛮力作战,入流者掌握技巧,高超者用不着拔剑,仅凭气势就令对手输掉一半。”克莉斯记得她曾那样说。“那么你呢。”自己曾捻着她的剑尖,轻轻压下,蹭进她的剑技覆盖的弧圈内。
“我?”她扬起嘴角,“我用心作战,只用眼神,便让帝国最出色的武士丢盔弃甲。”
“您过誉了。”
“谦逊也是你的武器。不过——”她收起剑,旋身靠进克莉斯怀里。“在我面前,还需要紧扣着剑柄吗?”
克莉斯始终记得她仰望的双眼,她紫罗兰的双眼中半是愉悦,半是专注,与眼前的漠然完全不同。
“索菲?”她试着呼唤她。既然马奇的理智能在死后被唤醒,既然鲁鲁尔能做到,凭什么我不行?照理说,我与她的纽带,比鲁鲁尔和马奇间的深厚得多才对。克莉斯被挥舞的石剑逼得滚倒,挥砍接踵而至,她低头避开,剑刃带起的劲风刮过后颈,皮肤一阵火燎似的疼。
“你说你不仅仅是一具躯壳,为何不摘下面具,我们好好谈谈?”她向索菲娅喊话,回答她的是三记连续劈斩。索菲娅用力不小,将她当作灭国仇人。石剑凿开地面,锋利的碎石四射飞溅,割伤克莉斯耳郭。事实上,她觉得其他地方也受了伤,领口滑腻腻的,不知鲜血从何而来。克莉斯飞快地抹了一把,将染污的手藏在腿侧。
“你说过,等质期结束,你回到蒙塔韦斯特,就参加全国武技大会。你将为自己赢得骑士头衔,你要在威尔的见证下宣誓,保护妇女,儿童,为被强权迫害,无家可归之人提供庇护。当初发下的誓言,你可还记得一样?”
悬浮半空的索菲娅降到半人高矮,高抬右臂,石剑剑柄随她动作抬高,拼凑成剑身的岩石陡然张开。克莉斯听到裂帛般的脆响,紧随而至的是浓黑腥臭的雾团。驱散邪恶的神圣之箭未能如约而至,她不得不掩住口鼻,狼狈逃窜。
“你说你厌倦了顺从。你讨厌从降生开始,就做一个无足轻重,被持权柄的傻瓜呼来喝去的羔羊。你是那么的——咳,咳——想要遵照自己的心意去活。你给我念你的诗,你说我生而有光,其实那光芒,正在你心中不是吗!”
“话太多,多到不像你。”索菲娅陡然欺近,她张开五指,石剑发出兴奋的战栗,抖落一团黑气,舞出无懈可击的圆环。那是我的剑技,我向你讲解过如何发力,怎么收势,只向你一人。克莉斯心中酸楚,抓住石剑回转不及的空档,挺剑猛攻。苍穹与石剑激烈碰撞,继而弹开,眨眼间又在对劈中架在一起。苍穹蓝光流转的剑刃切进石剑的缝隙里,克莉斯放弃巨剑,从两柄悬空的武器下方滚过,奔向包裹在黑甲里的索菲娅。
她注意到了,克莉斯心想。她的视线分明落在我身上,露在盔甲外的白手动了动,却没有动用她那悬空的魔法避让。她期待的正是这一刻,但我已经无法回头。克莉斯咬牙蹬地,一跃抱住索菲娅。二人纠缠在一起,同时坠地。索菲娅的黑钢甲比克莉斯想象的更加沉重,她觉得自己抱了一块船锚,金属坠落的冲击力震得她双臂发麻。激扬的尘土模糊视线,克莉斯摸向索菲娅暴露在外的脆弱脖颈,一双温软的手率先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一时之间,克莉斯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自觉是有力的人,也从无亲吻僵尸的习惯,但虚弱的身体偏偏无从抵抗。无形的丝线缚住她的头颅,操控她的关节,令她伏下身去。就像她们千百次做过的那样,克莉斯的嘴唇与索菲娅的贴合在一起。噢,她闻起来像她自己,老天,尝起来也像。可是……该死的,我当然不能,尤其在伊莎贝拉面前!恐惧的利箭透胸穿过,克莉斯奋力抬起身体,夺回嘴唇,展现在眼前的,是索菲娅温柔的微笑。
“我好高兴,你没有忘。”她笑着扬起手,拂过克莉斯胸前的皮背心,触到她的脖子,捏住她的下巴。与伊莎贝拉不同,索菲娅只是看上去羞涩,她索求起来一直是匹饿狼。母狼伸出她的舌尖,要命的是,克莉斯无法阻止自己去看。肚皮朝天的野兽咯咯而笑,扬起上半身,双手握住克莉斯的耳朵。如果不是被箭簇抵住头顶,她一定会做出可怕的事。
“对不起,我忘了这是次不公平的决斗。”索菲娅微笑,紫眼凝视克莉斯,将“公平”二字咬得极重。铁箭黑亮的三角箭头刺入她的发丛,伊莎贝拉持弓的手微微颤抖,神情较之弓弦更为紧绷。她紧咬下唇,俯视的双眼教克莉斯不敢细瞧。
“杀了你……”她的声音同样发抖,这可不妙。
索菲娅果然笑起来。“杀了我?我既然能重生第一次,第二次自然不在话下。你用箭指着我,就能夺回她的心吗?”索菲娅转动头颅,箭簇分开发丛,抵住她的皮肤,划向额头,留下一道深陷的印痕。索菲娅紫眼上翻,望向伊莎贝拉,她的瞳色比伊莎贝拉的浅,看上去要聪明不少。
“来吧,放箭,让我们看看,结局究竟如何。”
“别以为我不敢。”伊莎贝拉努力做出残酷的模样,向来单薄的脸皮出卖了她。怒火让她面色泛红,她牙关紧咬,下巴紧绷。“我不像某些人,才不信你的鬼话!”愤怒让她拉开弓弦,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胳膊抖成什么样子,否则没法强装正经。
“哈,说真的,我可能是在场最愿意你动手的。我毕竟死过一次,听我说,保护好你的心,大陆太大,远有比死更怕的东西。”
“用不着你说教!”伊莎贝拉呵斥,握箭的手指骤然松开,克莉斯来不及思考,猛振手臂,将角弓打向一旁。羽箭贴着她的手腕飞出,割伤牛皮护腕,飞入生有苔藓的黑石之间。伊莎贝拉怒视克莉斯,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
她生气了,理所当然。可我是为了纹章,为了完成这该死的剑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保护她。我愿意送她回家,我需要力量,我必须让索菲娅得到公正的审判。穿上亡灵的盔甲与我为敌,绝非她的本意。各种各样的说辞塞满克莉斯的脑袋。伊莎贝拉瞥了克莉斯一眼,做出个比哭难看的笑容,随即转身弃她而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喏,她生气了,罪魁祸首可不是我。”索菲娅微笑,她抬起手,臂甲发出金属之声。“我可怜的木头脑袋,你该怎么办呢?将眼前大敌弃之不顾,立刻追回爱人?还是先宰了我,用我项上人头讨好她,求她原谅你的一时糊涂?”她望向克莉斯,手指插入她的发丛。克莉斯感到她的大腿抬了起来,自己的臀部,随后是那脆弱柔软之处,均被索菲娅的钢甲抵住。索菲娅轻蹭大腿,克莉斯皱眉。
“投降,并且承认你的罪行,事情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天呐,有时候即使是我也不明白你。发生了刚才那一幕之后,你究竟哪儿来的谈判自信?真是可笑!罪行?我做错了什么?是与你拥吻,还是死后对你念念不忘?你是个帝国贵族,而我,是堂堂蒙塔韦斯特的公主殿下。你我未曾生活于阴霾之中,在我俩的国度,这一切何罪之有?”
“别装糊涂。空堡的围城,被你麾下黑骑士猎杀而亡的安塔妇幼,那些倒在沼泽水里的战士,他们的鲜血和眼泪,都由你负责。”
“噗,我的好骑士。”索菲娅侧过身,抛出妩媚的眼神。她厚实的金发垂落肩膀,滑进肩甲的缝隙中。“那些可都不是我做下的。这场战争里,我唯一做的事就是守在城堡里,恭候我的骑士大驾光临。您瞧,简直是歌谣公主的典范呢。”她伸出食指,将金发缠在上头,笑容逐渐邪恶而魅惑。“还等什么呢,我的骑士。既然碍眼的旁人业已退去,那我们是不是该履行诗歌中骑士与公主的职责了?”她边说边摩挲,克莉斯捏住她的手,不让她拉开皮背心系带。
“我是认真的!”克莉斯低头呵斥,飞快地瞥向前方。战斗的天井不过百码宽,伊莎贝拉握弓的背影却已消失在王座浓厚的阴影里。诸神呐,我究竟在干些什么?为了亡灵伤害心爱的人,目的何在?克莉斯握紧拳头。我的手还在,我的意识尚且清醒,只要我想,随时都能反抗。她往身下看去,索菲娅直直地坐起来,克莉斯试图制住她,反被起伏的盔甲掀开。两人姿态对调,索菲娅缠上来,克莉斯先被箍住腰,而后是紧贴的胸甲。索菲娅将额头贴在克莉斯的锁骨上——从前她最喜欢的位置。克莉斯庆幸自己套了皮背心,隔着硬水牛皮,索菲娅的触感仍然清晰。只是错觉,克莉斯轻咬舌尖,迫使自己冷静。醒醒吧,你脑海中的,只是从前亲近的感觉,绝非眼下这半人半鬼的东西带给你的。
“你知道,有时候人即便死了,也会觉得伤心。”索菲娅强行搂住克莉斯,轻蹭她的皮背心。她的力气前所未有地大,克莉斯尝试挣脱,只觉得被巨龙的手爪钳制住了身体。她的挣扎惹得金属腿甲贴靠过来,它们慢慢合拢,将她完全控制住。“我好伤心。你要弃我而去,当初的誓言,全都是虚假。你跟那些高举旗帜,佩戴珠宝,披挂丝绸的家伙一样,作出的承诺,只是为了哄骗我上当。”她的手沿着克莉斯肋侧摸索,最终到达当初她将匕首捅进来的地方。明明隔着厚实的皮甲,剧痛仍然切断克莉斯的理智,令她痛苦大叫。
“见鬼!你已经死了,索菲,记得吗?这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哼,那我应该在哪里?这里吗?这里可还有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