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的门把手缓缓落下,雕了金边波斯菊的白漆木门吱呀打开,安妮长了雀斑的小脸先探进来,发现伊莎贝拉坐在窗台上,连忙关上门走过来,口里不停。“小姐您怎么能坐在窗台上呢?外面没遮没拦的,屋里又这么黑,太危险了。”说着就要来拉她手腕,伊莎贝拉笑着将她挥开。“这里凉快,不要紧的。怎么,睡不着吗?”安妮不做声,倚向墙边,像要把身体藏进窗帘里。
“听到小姐房里有动静,干脆起来看看,万一您需要服侍呢?明天又要参加什么庆功舞会,天天喝酒,怎么得了……夏宫的这些丫头,都不长心,照顾人不周全。”
“你也才刚满十五岁呀。”伊莎贝拉取笑,安妮把脸贴在织锦窗帘上,眼神闪躲,不敢看伊莎贝拉的脸。“嬷嬷们都说,离巢早的鸟儿长得快。”伊莎贝拉温柔叹息,把她从窗帘里拉出来。安妮的发辫散开,微卷的黑发披在肩头。她好像长高了一点,脸颊没在家时那么粉红,雀斑也变淡了。她在长大,可是是以如此残酷的方式。伊莎贝拉爱怜地抚摸她的长发,贸然把她带出来,实在是太自私了。伊莎贝拉心怀愧疚。
“害怕吗?”
安妮点头。伊莎贝拉只好说“我会陪着你”,她没法说她能给予什么保护,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将会漂向何处。不知安妮从她的叹息中领悟了什么,两只手握住伊莎贝拉的手腕,急切地说。“小姐不要害怕,我长大了,也懂得保护你的!我绝不会让那个魔女靠近你!”
“魔女?”伊莎贝拉旋即会意,她指的是绯娜。“这种绰号,还是别叫的好。要是让人听见……”
“不是绰号!”安妮急得跺脚,月亮在她眼底洒下零星的光斑。威尔普斯兄妹也是绿眼睛,但赫提斯位高权重,她不敢对他对视;绯娜的则美得不像真人,她也不敢多看。在她心里,安妮的碧眼虽然平凡,但很亲切,看着叫人舒心。小安妮对小姐的想法一无所知,她急着要辩解,好像又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题,绞着衣角,视线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妥当。
“她……她那个!您不知道……她把露露给……哦,露露,露露就是那个挂铃铛的舞女呀!我说不出口,哎呀,她干的那些事,说出来要被拔掉舌头了!”安妮把脸捂起来,为别人做的事无地自容。伊莎贝拉耐心追问了好几回,终于拼凑出事情的大概。露露是她到达夏宫的那一晚,在水厅晚宴上跳舞的图鲁舞女。按照安妮的说法,现在算是绯娜的侍妾……不怪安妮语无伦次,公主的侍妾……实在太拗口了。
“奥维利亚的少爷们,在妻子之外也有不少女人啊。侍女,农妇,渔女,或者是那些收铜币的……婚前就留下几个私生子的,也不在少数。”
明知安妮心中害怕,伊莎贝拉还是不自觉为绯娜说话,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话已出口。她的回答大概偏偏是安妮预想之外的那一类,小姑娘消化不了小姐的话,讷讷地看着她。
提起奥维利亚的少爷,克莱蒙德阴沉的脸陡然闪现。他湿冷的笑声如在耳边,蛞蝓一般贴着皮肤,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相形之下,把绯娜的地位完全换作一位王子的——事实上她的确是第二顺位继承人——她的行为都可以解释得通。伊莎贝拉教安妮像她那样想,她的小侍女明确表示做不到。
怎么会呢?伊莎贝拉想不明白,她问:“如果是皇帝有一位图鲁侍妾呢?”
安妮点点头,又摇摇头。“那也不能把人栓起来呀!浑身是伤……”她心地善良,又是个姑娘家,一定目睹了一些难以启齿之事。伊莎贝拉拍拍她的肩膀。
“你觉得,绯娜殿下和艾莉西娅怎么样?”
“不怎么样!她有那么多那个什么……而且,而且也不能在那么多人面前……不不,女人和女人之间,怎么能够!哎哟,小姐你把我都搞糊涂了。总而言之,就是不行!”
就是不行吗?
伊莎贝拉转向窗外,视线越过月桂树沙沙轻摆的树顶,找到高悬的明月。夜晚的天穹墨蓝近黑,月亮看起来好大,似乎包在一层淡金的薄纱下面。克莉斯的眼睛比这个金得多,是阳光下琥珀的颜色,可伊莎贝拉还是想起她,那个眼瞳似金,发黑如夜的骑士。心脏又在不听话乱蹦,她知道安妮听不到,但还是忍不住担忧——担忧又快乐。心底,好像有一朵稚嫩的小花张开了花瓣。
这不是病,伊莎贝拉心想,不,还是病,另一种病。她隐约知道是为什么,又强迫自己不要在意。也许随着时日过去,这种感觉就会淡去,即便星星,也有坠落的一天。伊莎贝拉闭上眼睛,嘴里浮起来的,却是清晰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