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南威一直说,等再过几年,他们这些老骨头死了。江湖上就再也没有武林的传说了。
李景嘉道:“侠者大义,在这个已经没有人相信江湖道义的天下,武林要如何走下去。”
门蓦地被推开,南嘉鱼李景嘉齐齐望过去。章聿云拔钗解裙,宽衣解带褪下女子装饰。大步阔首走上前,“李公子,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李景嘉骇然,“你是怎么出现的。”外面层层把守的都是兰花门的高手。
章聿云一句话打消了他的疑惑。章聿云道:“在下章龙图,特来拜访兰花门。”
李景嘉恍然大悟,“原来章公子早就埋伏在兰花门的船上了。”
章聿云笑而不语,直截了当道:“李公子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我喜欢性情中人,说吧你要见我是什么事。”
李景嘉哑然,看看南嘉鱼,又看看章聿云。没想到他千方百计,以为还有场恶战才能达到的目的,就这么轻而易举做到了。真是……
李景嘉摇头失笑道:“龙图兄果然快人快性,是个痛快人,掳走令妹实乃抱歉。”
“没关系,嘉鱼年纪小,出来见见世面也好。”
章聿云怜爱的摸着南嘉鱼肩头,小姑娘听个故事都感动成这样。他递给她一张帕子,“擦擦鼻涕。“
南嘉鱼跺脚,“陶兔子,李公子还在这呢!”
李景嘉哈哈大笑。
李景嘉道:“龙图兄既然听到了前情。我就直说了,我想托你帮我找一个人。”
“谭宗贤?”章聿云似笑非笑问道。
“龙图兄果然通透。”
李景嘉毫不意外章龙图只听了三言两语,只推断出他祖父是谁。
不为什么,章龙图就是这么手脚通天。
章聿云漫不经心道:“你可知,谭宗贤已经是八十老人,可能已经死了。”
李景嘉目光一闪,章龙图果然没有提谭宗贤是前齐王开泰帝的人,很为难。只是说,谭宗贤可能已经死了。
开泰帝和承治帝的矛盾,简而概之,就是民间的叔侄争家产。只是皇家争的是天下罢了。
承治帝还是四皇子时,在宫中没少受开泰帝磋磨。承治帝继位后,开泰帝的儿子小齐王回到齐地,听说谭宗贤一直在小齐王身边扶持。
起初几年还有谭宗贤的消息,这几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了。
李景嘉坚持道:”可是我还是要找他,哪怕是个坟墓。龙图兄,我势必要认祖归宗。我需要祖父这个线,搭上齐王。“
章聿云瞬间就知道李景嘉的目的,“你想谋反?”
李景嘉风轻云淡道:“不,我不是想谋反。我只是想效仿祖父,投奔齐王。”他目光明亮坚定,“我要博弈。”
“博弈?”
李景嘉道:“自打和景帝颁布武林限制政策后,江湖一年不如一年。龙图兄这些年在江湖上行走,这个江湖凋零的,你还认识吗?”
章聿云想到梅庄主说他少年人不知世间疾苦,想到行脚帮为了一块金子派那么多人去请他。想到梅二庄主的儿子梅风凌隐瞒武艺,考科举为官。
朝廷对江湖的限制一年比一年大了。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学武了,学武和考科举同样寒窗数十载。科举面前是青天大道,学武已经没有出路了。
朝廷各府各县,对当地的武馆都有名额限制。现在出去开武馆,给别人当护院,都要入武籍。
这两年已经演变到,各大名门正派的弟子都要登记造册给朝廷。
武籍比奴籍还难脱下。
可武籍官府根本不允许他们有正经营生。凡土匪在武籍册中,罪加一等。凡官差衙役有武籍者,俸禄减半。
学武好像除了去诸离门当杀人,给官府当赏金猎人。别无出路。
章聿云沉默片刻道:“其实李兄完全可以不用舍近求远。与其曲线救国,不如武林人士直接联名上奏朝廷,请求开放,开放……”嗓子忽然被堵住,章聿云说不下去了。
朝廷和江湖有着不可调节的冲突。
朝廷统治靠的是律法严明,杀人偿命,抢劫犯法。江湖人桀骜不驯,无拘无束惯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不能快意恩仇的江湖,还是江湖吗?
何况,律法有时并不能秉公正义,大快人心。
政治官场上妥协的东西太多了。使用这个律法武器的人不一样,执行的效果也不一样。
贪官欺男霸女的恶官人人得而诛之。可在政治上,这个人虽然贪,却有治国之才。他有些好色的小毛病,但懂得治理河道。他危害过十余个贫苦家庭的女子,却造福过成千上的地方百姓。
孰是孰非实在很难说的清。
在这样的是非功过面前,朝廷罚俸禄,打板子,收押拘留以观后效。在百姓眼里就是和稀泥,官官相护。坏人活千年,世道不公,苍天无眼。
百姓希望这个恶官直接被杀了,或者游街处斩,方觉大快人心。天下之大,找个贤良之才还不容易。
章聿云年少时也这么热血沸腾过,甚至跳着脚骂他爹是奸臣。他甚至大言不惭的说,不耻有章年卿这个父亲。
那时父亲章年卿只是叹气,他道:“我少年时曾和你也一样。我痛恨你爷爷在官场上的黑暗和算计。孩子,爹明白你,真的明白你。但官场上,最忌讳黑白分明。”
父亲说,天下真找不到一个人代替恶官吗?并不是。普天之大,多可笑才只会有这一个可用。
但,可用并不代表合适。有他的才能,不一定有他的经验;有他的经验,不一定有他圆滑;而比他圆滑的,人格品性不一定比他更好。
天下之大,要找一个恰好合适又十全十美的人,何其艰难。
朝廷抓大放小,治理四方,总体安泰已是圣明君主。
人性是复杂的,官性亦是复杂的。大多数痛骂恶官的人,为官后比恶官更恶。
天下绝大数人,并不是讨厌贵族富宦。他们憎恶的,仅仅只是自己难以成为王勋贵族,富商官宦。
章年卿知道孩子濡目母亲,他对章聿云道:“你看你母亲治家,亦是如此。偌大的章府,下人管家婆子当真各个清明,没有贪污昧主的人?”
章聿云摇头,“有的。”他见过母亲教姐姐管家。
章年卿慢悠悠道:“治家如治国。在你母亲身上,爹深深学到一个道理。凡事,不出纰漏已经是做的最好了。”
父亲提起母亲时,目光总是格外温柔。“你母亲管家几十年,爹在仕途上从来没有被家事拖过后退。爹很惊奇,你娘到底是怎么做的这么好的。”
“后来我主动向你娘讨教,你娘说,怎么可能做好呢。她做的,只是让它不出纰漏,仅此而已。”
江湖道义和朝廷律法,比江湖和朝廷还水火不相容。
纵观历史,但凡武林发展壮大之际。无一不是国破山河,家宅不宁时。
朝廷安定,需要打压江湖。这个‘需要’,让章聿云感到残忍又心痛。
但事实上,江湖人和游手好闲的流氓地匪的界限,往往只在心中的一线道义。守道义的是江湖侠客,没底线的事邪教恶徒,人人得而诛之的流匪。
一个成百上千人的江湖大派,往往抵抗朝廷一万人的兵马。只要能破兵阵,江湖人以一敌十,毫无悬念。
章聿云终究不是彻头彻尾的江湖人,他生在富贵的官宦之家,耳濡目染的是朝廷史治。
他懂朝廷,更懂江湖。
李景嘉并没有追问章聿云为何不说下去,他冷笑道:“直接上禀朝廷?龙图兄莫不是忘了承治帝是怎么继位的,承治帝从叔叔手里争夺皇位的十几年时间里,一直打的都是父亲和景帝的旗号。”
李景嘉不屑一顾道:“限制武林政策是和景帝颁布的。承治帝做儿子的,还能违抗父亲的圣旨不成。若他违背了父亲旨意,他争夺皇位最关键的继位圣旨,岂不是成了一场笑话!”
章聿云喟然良久,他实在没想到有人花一百两黄金,见他是为了这么大的事。
李景嘉甚至都不是在为自己谋划什么。
——他在为整个江湖争取生存空间。
章聿云对李景嘉道:“我会想办法帮你打听谭宗贤的消息。你……好自为之吧。”
李景嘉错愕的看着章聿云,就这么简单?他站起来追问道:“龙图兄就不想为这个江湖做些什么吗?”
章聿云诚恳的抬头道:“我想。”李景嘉一喜,正欲说什么。只听章龙图又道:“可是我没想好要怎么做。但我确定,你这么做事行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