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冷泉亭子,南嘉鱼看见厅堂内的男人。李景嘉解了大氅,换了身家常的青色棉布道袍,冠发挽起。整个人显得精神奕奕,眉目五官大气,身姿玄朗。
“嘉鱼姑娘,周途劳累了。”李景嘉站起来迎接道。
两名女子替南嘉鱼掀开棉帘,屋内氲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南嘉鱼暖和的叹了口气。李景嘉见状吩咐婢女再搭一个火盆。他向南嘉鱼自我介绍道:“鄙人姓李。”
南嘉鱼从善如流道:“李公子。”
李景嘉拍手叫来两人,开门山道:“嘉鱼姑娘,李某就直说了。李某这里有两样东西。左边是笔墨纸砚,右边是一把匕首、一个盒子,鄙人想请嘉鱼姑娘给章龙图写一封信,让他到扬州来救你。”
南嘉鱼脸色不太好,“这匕首是什么意思?”
李景嘉道:“诚如姑娘所见。你若不愿意写信,我只能切下你一截指头。”他摇头叹气道:“这实乃下下之策。天下女子手指长的都一般模样,章龙图若认不出来这是你的手指。姑娘岂不是白受苦了。
笛月在一旁和声道:“可不是。不过嘉鱼姑娘貌美,便是残了一根指头,想必也还是有恩客愿意上门,一睹芳容。”
“你们太卑鄙了!”南嘉鱼大声呵斥道:“难怪兰花门是下九流行当,上不得台面,连武林中人也不肯认它。”
李景嘉眼神一暗,淡淡的,无所谓道:“这就不关姑娘的事了。”他道:“实不相瞒。我们并无和姑娘结仇之意,相反,我们还有求于章龙图。如非迫不得,绝不会动手伤害姑娘的。”
南嘉鱼站起来道:“我不认识章龙图。我写了信他也不一定会来的。你们抓错人了。再说,我和章龙图无亲无故。你们抓我有什么用。”
李景嘉何尝不知,可是章龙图行踪诡异莫测,孑然一身,独来独往。江湖即不知他的出身,又不知道他家人,实在挟制无门。
笛月笑道:“章龙图一定会来的。行脚帮叁堂堂主程霖先前就受章龙图所托,来救过你一次。”
端刀托盘的单婉正目光怨恨,淬毒般的看着南嘉鱼。她冷若冰霜,只等着李景嘉一声令下,就砍了南嘉鱼手指泄恨。
南嘉鱼知道今天这封信是非写不可了。
但她又不甘心就这么让姓李的得逞。南嘉鱼问李景嘉道:“李公子,你在泉州码头祭祀的那个人是你祖母还是你外祖母?”
李景嘉目光幽晦,笛月震惊的看着南嘉鱼,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笛月!”李景嘉训斥一声:“你下去。”转头对端着托盘的两名女子道:“你们也下去。”
“是。”
暮色四合,夕阳曙光翻白。
李景嘉目光微微清冷,他出人意料的直白,坦率的回答了南嘉鱼,道:“我今日祭拜的是我祖母。”
屋外堂前回廊上倒挂着章聿云,他双手环胸,偶尔睁眸,从上方的棱窗看一眼面色红润的南嘉鱼。
南嘉鱼的声音清晰入耳,“真的是你祖母啊?那你祖父是大官吗。”
李景嘉失笑的摇摇头,拂袖探手烤着火盆,如玉的修长手指被火光烤的半透明。“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你。我的祖父……算是朝廷高官吧。”顿了顿,补充道:“有段时间是。”
南嘉鱼了然的点点头,明白,官场浮沉嘛。
李景嘉道:“我的祖母和祖父相逢时,祖父正逢家变。他从流放的路上逃回来。十四五岁的少年……就和你一般大。他浑身污血,衣衫褴褛,又脏又臭像个小乞丐。可是祖母却一眼认出了他。”
南嘉鱼问:“你祖母认识你祖父?”
“谈不上认识,只是见过。”
“祖母见祖父时。她只是个身份卑贱的学艺清倌,靠在画舫上给富家子弟弹琵琶卖艺为生。她第一次见祖父时,祖父骑着青骢马,佩戴金鞍。锦衣华服少年,头勒绷带入编发,拿着马鞭在江岸和叛逆的知府家的公子笑着对骂。”
南嘉鱼按了按胸口,不舒服道:“我心里为什么苦苦的。”
李景嘉道:“那是因为落差太大吧。祖父是泉州市舶司李大人的儿子,家中富阔,为人又豪气。和王侯子弟也能玩在一起。祖母早就听说过祖父,好奇的打量他。出神间,弹错了几个音,被画舫上的公子打骂。祖父站在岸边替祖母说过几句话。”
“他们见面了吗?”
“没有。祖父不过是路见不平,并不关心画舫里的女子是谁。几年后,祖父再次出现在江岸边。祖母已经成为泉州地界最有名的琵琶清倌。经常出入王府官员之家。贵人们爱她的清傲,虽然由着她不卖身,也没人强迫她。但只是玩个乐趣,大家私下都在赌谁能拿下琵琶女的落红帕。”
李景嘉轻叹一声祖母的不易,继续道:“那天祖母坐着轿子在江边散心,看见斜阳下爬在江边喝水的祖父。她一眼就认出了他。祖父要逃,祖母喊住了他。她知道祖父要面子,故意装作不认识他。要收留他做小厮。”
南嘉鱼急急道:“那后来你祖母为什么投江死了?”
“你怎么知道她是投江死了。”
“她的墓碑建在泉州码头上,不是吗?”
李景嘉哑然良久,“是。”
“祖父当时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他要留在泉州召集父亲旧部查一些事情。正无处可去,便答应了。”
“祖父和祖母过了很平静,很快乐的一段时光。渐渐地,他们两互生情愫。有一天,祖母忍不住主动向祖父坦白了心意。她说她攒够了钱,可以赎身了。要是祖父不嫌弃她。他们一块去乡下做对普通夫妻。”
南嘉鱼焦急的握着拳头,“答应啊,快答应啊!”
“祖父没有答应。”李景嘉遗憾地道。
南嘉鱼眼泪掉下来,“为什么啊。你祖父已经是个乞丐了,还嫌弃你祖母的出身不成。”
“并非如此。我说过,祖父身上背着血海深仇。祖父家道中落,是因为京中几位权臣政治博弈,将泉州沉船案的罪名按在了祖父的父亲身上。”
和景年间著名的泉州沉船案。即时南嘉鱼这样的小辈,也听说过这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南嘉鱼喃喃道:“既然是京中权臣博弈,你祖父怎么可能斗的过他们。不可能的,他何必呢。他放下仇恨,好好跟你祖母一起过日子不好吗。”
李景嘉骄傲道:“不,他斗过了。祖父花了二十五的时间,大仇得报。”
“…那你祖母呢?”
李景嘉深吸一口道:“事情要从我祖父离开泉州时说起。”
“祖父家里出事时,他还是个孩子。很多东西他都不知道,他冒险潜回泉州时去收集证据的。加之祖母在王侯官员之间旁敲侧击,祖父很快知道了全部真相。知道自己的仇人是当朝首辅刘宗光,决定去齐地投奔齐王。”
齐王!南嘉鱼冷吸一口气,难怪他祖父成功了。
和景帝和承治帝父子中间有一任皇帝,史称开泰帝。开泰是和景帝的弟弟,承治帝的叔叔。曾经代侄继位过二十一年。
李景嘉道:“祖母知道祖父去意已决,有心想追随。可泉州的王侯官们怎么会放走这个著名的名琵琶手,几番骚扰间,有人发现了祖父。”
“呀。”南嘉鱼心痛的捂住胸口,“是了,你祖父曾经是泉州的世家子弟,肯定有人认识他。”
“对,我祖父实在流放的路上装死逃回来的。这是死罪,祖母为了保下祖父,自愿委身于旁人。祖母觉得是自己害了祖父,她不想用儿女情长绑住祖父,她不仅要救他,让他平安无事,还要送他去复仇。”
南嘉鱼冥冥中感到悲剧的前兆。
果然,李景嘉道:“祖母在泉州最大的妓-院当众演奏,拍卖自己的初夜。最后买出了八千两银子的高价。她瞒下真相,谎称这是自己多年积蓄,将银两赠送给祖父,临江弹曲琵琶,目送祖父的船走远后,投河自尽。”
南嘉鱼感动道:“她不愿意委身别人。”
李景嘉道:“这只是其一,更重要的原因是,祖母已经在月老祠下将自己给了祖父。她知道自己横竖都是一死。还不如干干净净投江而死。”
南嘉鱼还不甚理解这个给了的意思,但大概猜出了七七八八,“她一定没死吧。不然就不会生下你爹,然后又有了你。”
“正是如此。”
李景嘉道:“祖母被渔夫所救,可惜那渔夫也不是什么好人,垂涎她的美色。那人以为祖母死了,欲对祖母的遗体不轨,被路过的兰花门的姑娘救了。”
“真巧,果然好人有好报!”
“不是巧。兰花门的人是特意来救我祖母的,只是来晚了一步。兰花门和妓-院有着脱不清的关系,虽然外-门-暗-娼不是兰花门人,但是也是兰花门的消息渠道来源之一。”
李景嘉道:“她们得知祖母和祖父可歌可泣的事迹,前来搭救。没想到祖母已经跳江,她们沿着下游去追,险险才拦住那渔夫。”
“后来祖母被带到兰花门休养,平安生下父亲。”
南嘉鱼静静听完了整个故事,内心有些难过,她问李景嘉,“那你找章龙图想做什么呢,和你祖母有关吗?”
“有关,也无关。”
李景嘉拨了拨火盆里的炭,“嘉鱼姑娘,听说你会武功。想必家中长辈也有武林人士吧。”
“算是有吧,怎么了。”
李景嘉满眼愁绪道:“你不觉得,现在的江湖已经不像江湖了吗。”
南嘉鱼道:“江湖越来越小了……江湖在萧条,在落败。”她伤感不已,身为武林儿女,没有谁比她更能体会这一点了。
以前南武林、北武林各统江湖,中原武林号霸天下。如今连武林大会都开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