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吾被人抬出去,涣散的双眼看到一片雨幕,天地间泛着朦胧的白雾。
那日也是这样的大雨滂沱,他被一个狗官追杀,遍体鳞伤地倒在山麓泥泞中,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没想到一睁眼,却在一处药庐中。
守在他身边的是颜柳,他的伤太重,起都起不来。
一个女子掀了帘子走进来,布裙荆钗,未施脂粉,颇为不修边幅,可眉眼温漠疏淡地往那一站,便涤荡了尘嚣。
“醒了?”那女子上前望闻问切了一番,最后问他:“家在哪,有钱付医药费吗?”
她语气和面色一般疏离寡淡。
他摇头。
她失望又嫌弃地撇了撇嘴,不耐道:“就知道是个穷鬼,等能下地了就赶紧走吧。”
“师父,宽容一下吧,他长得这么好看。”颜柳帮他说话。
“好看能当饭吃,”易轻城翻了个白眼,“也不觉得多好看。”
后来傅吾在医馆里蹭吃蹭喝蹭药几个月,期间还偷师了不少医理。
他生性冷漠,不善言辞,平日极少开口。
但医馆中的氛围总是融洽得正好,日子平静悠然,让他想起他曾经的师门。
在那个地方,可以暂且抛开一切恩怨是非。
他最喜欢和两个孩子玩,孩子总比大人容易相处,尤其是那样乖巧可爱的小孩。渐渐的,也对那个寡妇有了点好奇。
傅吾察觉她和其他山野村妇明显不一样,她有学识有胸襟,绝不限于医术,只是收敛着不曾刻意显露罢了。
那时扶风县碰到了几年一遇的疫疾,每次都要死不少人。
可是那一次,易轻城早就提前帮县上的人预防,还种了一大片药材。
疫病爆发的时候,她就围着张面巾搭棚熬药,虽然收费,但都是大家能担负起的价钱。若实在穷得很,只要帮她种药采药便能抵账。
后来想想,她表面有一搭没一搭的,实则悄无声息地套出了他的底细。
某一天,傅吾鬼使神差地透露了自己杀手的身份,她没怎么惊讶,还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激得他说出了一直以来的抱负——刺杀当今天子。
傅吾仔细打量她的神色,没有见到一点震惊与反对,以为她和自己是同道中人。
打死他也想不到面前这女子与那暴君青梅竹马、相依为命了十几年,图样图森破。
“你见过皇帝吗?他长得怎么样?”易轻城只是这么淡然地问了一句,傅吾没注意她眼底的踌躇。
他只以为此女喜欢听宫闱秘辛,毕竟她房里那些医书中还夹着什么“霸道陛下小娇妃”,“暴君娇妻带球跑”诸如此类的话本,而那暴君确实一直在寻找一个女子,为其空置六宫。
他待在这这么长时间,她从来没问过他的来历,没想到却对那个只顾儿女情长的暴君兴趣斐然。
呵,女人。
傅吾轻嗤道:“一个声色犬马的昏聩暴君,能长得好到哪去。”
易轻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一边浇花一边问:“为什么想杀他?可以扬名立万?”
傅吾摇头,大义凛然:“为了天下苍生。”
易轻城忍不住笑了笑,“可我看天下苍生过得挺好啊。”
“暴君就是暴君,妇道人家懂什么。”
“……好吧,祝你马到成功,苟富贵,无相忘。”
当天夜里,向来浅眠的他睡得极沉,被丹田剧痛惊醒,只见自己被她拉到了当初她捡到他的山上。
夜风呼啸,易轻城坐在他身边,一如既往的淡漠,傅吾看不清她的神色。
“我是遵纪守法的良民,你把那种大逆不道的事告诉我,我很害怕。”她面无表情的脸在黑暗中有些瘆人。
“你应该庆幸我从不亲手杀人,所以只废去了你的武功,折断你的四肢,能不能活下去,看你自己了。”
一番惊心动魄的话由她那无波无澜的语气说出来,无端的狠毒。
傅吾生平第一次感觉后背发凉,犹未反应过来,只从涩然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为什么?”
“暴君确实是暴君,但他为天下苍生做出的贡献可比你大多了。”
她坐在一块石头上,拂晓的曦光落在她脸上,风轻轻扬起她的发丝,侧颜静美,宛如一个深居山林、不谙世事的少女,透着一丝神秘。
危险,却蛊惑人心。
“你看那里。”她抬手向远方指去,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和他闲话家常。
傅吾忍痛扭头看过去,水光接天,那是开凿了一半的兴渠,沟通三河两江。
“前夏建元八年,关中大旱,夏灵帝不作为,任由官宦勾结,灾民易子而食,饿殍遍野。你口中的暴君登基后休养生息,轻徭薄赋,直到去年民生恢复,就开始兴修水利,充实仓廪。”
“七年战乱,天下满目疮痍,是他广纳贤才,兴建国子监和独孤院,惠济众生。甚至鼓励女子迈出闺阁,入学从仕。”
傅吾越听越心惊。她到底是什么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可是他没有余暇顾及这些。
“自他登基以来,四境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未来这个帝国会更加庞大、昌盛,我真想让你活到那时候看看。可惜你这样的人,不配。”
朝阳渐渐从对面的山头后升起,映在她眼中仿佛一团跳动的火光,充盈着一种奇异的生机。可她的神色和语气又如此冷淡,是傅吾不敢直面的锐利,还有一些他看不透的黯然。
“你说你前半辈子都在深山学武,乱世的时候为何不出来保家卫国?反而等到时局平定,妄图以蝼蚁之力阻碍旭日东升,愚蠢又可笑!”
她说到最后似乎动怒,怒起来竟有种生杀予夺的压迫之感。
易轻城站起身,终于看向一直在偷偷运气、试图反杀的傅吾,她又变回了那种淡淡的语气:“别挣扎了,我可不会犯反派死于话多的毛病。”
她伸手蒙上他的眼睛,傅吾眼前一片漆黑。她的手凉而柔,依旧是熟稔而安心的药草味。
下一刻,武功尽失、手脚俱断的他就被扔下了悬崖……
万幸的是她做得还不够狠绝,傅吾还是活了下来。更没想到后来他养好伤回去复仇时,她却离世了。
她身体是很不好的,瘦弱憔悴,平素总带着一身病气。傅吾还曾特意冒险去采极其稀罕的灵芝送给她,结果被她毫不在乎地转手于人。
这个女人仿佛很会践踏别人的心意,不,甚至不能叫作践踏,因为根本不曾放在眼里,与生俱来的没心没肺。
可偏偏教人无怨无悔,心甘情愿地被她践踏。
人走茶凉,傅吾听说她走的那日,来了很多官差,尸体和阿宝也被带走了,领头的那人自称是她夫君、孩子的父亲。
傅吾便跟着祖樊他们来了,想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抛弃他们母子那么久。
一路上想着她对宫闱朝堂的关注,还有对那个暴君的维护,傅吾心里隐约有了猜测,但真正验证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傅吾双眼涣散,朦胧间看见一个宫婢站在廊下,漠然地瞥了他一眼,便又转过头去。
雨声滂沱。
这一次,他活不过来了。
“他被砍了怎么也不说,”易轻城推着寒枝,“你快去看看。”
寒枝撇着嘴,明眼人都知道陛下不高兴,这时候撞枪口不是找死?
可是没办法,她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寒枝叹口气进去,只盼有一天姑娘能和陛下和好,到时一定要让他们好好谢谢自己。
“陛下,您手臂有伤,奴婢叫太医来……”
她没说完,秦殊就摆手道:“退下,朕想一个人静静。”
他声音虚弱,苍白如纸的脸上也出了汗。寒枝看他手臂似乎不怎么流血了,处理不及时后果严重,可她实在不敢劝。
寒枝退下去,却发现易轻城不见了。她打伞寻了几步,听到月门外传来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