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晏西。
他偏着头看向颜荨,脸上表情不多,只是淡淡地冒出这么一句话,倒是叫颜荨拿捏不清他的想法了。
颜荨讪讪地闭了嘴,手指刚触及自己的剧本,想要藏回自己的身后。可他看着晏西清澈的目光,又朝着自己伸出了手来,鬼使神差地便把剧本递到了晏西的手上。
晏西随手翻了两页,那剧本上的内容,刚刚好是吴旭自首之前对何离的剖白。
那上面的文字,简直字字泣血,将吴旭一生的心?酸难过,尽数写去。他此生有过光明,可最后他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欲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再次走进了无限的黑暗,不能自拔。
晏西很喜欢这一段的内容,便挑了几句按照剧本上的台词读了出来:“何离!何离……何离,我不是故意的。从前是我眼界小,我没有看得上你,你不要?怪我。”
“现在我知道了,其实……其实你是个很好的人,你很优秀,你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我也很羡慕你的。可是我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就要进去了。
“兜兜转转这么久,我竟然只余下了你这么一个朋友。我吴旭,一生之中做过许多的事情、认识过许多的人,可说到底,像你这般的赤诚,却是绝无仅有的一个。”
“是啊,我真悲哀。我精打细算了那么多,我苦心经营了那么久,却最终还是落得个如此田地。我啊,我从不怪老天爷,都怪我自己,我识人不清,我认知短浅!”
“何离……你是个好人,顶天立地的好人!你听我的,你一定不要?学着我,你现在很好很好,你不要?学我,你知道吗?!你一定要?记得,记得我说的话?!”
“……”
晏西的声线很好听,他平日里说话总是柔声细语的,可真的放开了朗读这几句饱含情绪的台词,却是字正腔圆,气息仿若从胸腔中迸出来的一般。
工作人员大多都停下了手中活计,探头探脑地看向晏西的方向,交头接耳着——
“你别说,晏老师的台词功底,搁在整个娱乐圈,都是数一数二的好呢!”
“谁说不是呢,之前居然还有人质疑晏老师拍戏用配音。这用得着配音?真是没地方黑去了,瞎扯淡!”
“就是就是,跟晏老师相处久了,就知道他的影帝可不是什么注水的,一看就是自己凭借努力得来的。”
“以后谁要?是再说晏老师的演技和台词功底不好,我直接跟他干起来。看谁头发扯得过谁的!”
“……”
晏西没太留意一旁的工作人员说话,小杨却是听了个一清二楚,胸膛都忍不住挺了起来,一脸骄傲的模样。
颜荨听着晏西朗读了自己的台词,眼皮耷拉着,打心?底里认可晏西的演技过分厉害了些。
他张了张嘴,想要跟晏西道歉,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却怎么也没有说出来。
晏西却不甚在意地笑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偷师学艺,你直接跟我说,我下次带着你一起练。”
“为什么?”颜荨扬着头,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晏西怔了一下:“薛励让我照顾好你的,帮你这么个小忙也不算什么麻烦事。没准还能为《孤岛》的拍摄,节省些时间呢。”
颜荨昂着头哼了一声:“我才不要?他管!上次也是迫不得已,我才给他打电话的。他只是我爸爸的继子,又不是我亲哥哥,总管我这么多干什么!”
晏西被颜荨的话?一惊,他本以为这对半路兄弟应该关系不错,颜荨才会直接开口让薛励帮自己。可现在瞧瞧,竟然好像并不是他猜测的那般。
他砸了咂嘴,皱皱眉头,可人家兄弟俩的家务事,他又不能抻着脖子去吓掺和,只得又说:“那还是要谢谢你的,谢谢你帮我联系了薛励。所以,小颜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
刚巧碰上导演助理过来请人,他也顺势地跟着走了,只在临走前说了一句:“要?是想练习,下次我们一起。”
小杨见到晏西心情颇为不错,啧了一声,还是问道:“晏老师,你是怎么想的啊。那个颜荨……”
“人家小孩人还不错的,不然也不会先就帮我联系了薛励。”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小杨连忙摆手,胡乱解释说,“我就是想问问,我琢磨着颜荨今天也没有戏份,他怎么来片场了?”
晏西回头看了一眼颜荨,见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捧着剧本清了清嗓子,虽然还是没有下定决心真的大声读出来,但?是看他口型,他已经能差不多字正腔圆,没有半点像之前那样,连断句都有问题的模样了。
思来想去,颜荨没有打扮,只是拿着剧本来片场,恐怕也真的是为了学习来的。
晏西猜测着,颜荨是从一开始就知道Y先生就是宋亦川的。他又是投资商塞进来的人,想来就是宋亦川其他的商业片实?在是塞不进去,才进了这里的。
他活动了下臂膀,笑道:“我说过了,他是来偷师学艺的。”
“还真是啊?!”小杨诧异地张大了嘴巴。
晏西认真地点点头:“没错,真的是。行了,小杨我要?准备过去了,不然一会儿又多浪费时间了。”
小杨赶紧帮着晏西拿了手里的东西,站在一边看着晏西拍摄。
棚里的场景是晏西的公司,灯光打的暗暗的,他已经昏天黑地地加了好几个通宵的班,去填补他领导所造成的漏洞。
晏西在工位上面坐下,给宋亦川打了个手势,立马便进入了角色。
他赤红着双眼看着面前的一直不会暗掉的电脑屏幕,莹白色的反光衬得他面容颜色更为苍白憔悴。
他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数据,猛地颤抖了一下,慌乱拿起手边的水杯,想要将其中浓烈的咖啡一饮而尽,可手上一抖,整个水杯就泼洒在了桌面之上。
一瞬间,深褐色的液体蔓延在了整个洁白的桌面上,就像是开了一朵恶意之花一般。
晏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角更是发红。他拿起放在抽屉里的抹布,一点一点擦掉了桌子上的颜色。
他看着桌面再次恢复到洁白如新,却是一下子有些绷不住。
他揉了一下鼻子,狠狠地抽了两声,眼神中却没有了往日的光彩。
他从前是对着这个生活没有多大的憧憬,可现下却是对着这样的自己,埋怨又可怜。
一切的路都是他自己选的,他能怪得了谁?
早知今日他又何必当初。
可就算是知晓了这些道理,生来软弱的他,即便是重来一次,面对如豺狼虎豹的社会,他能真的硬起来去反抗吗?
恐怕他自己心?里,都不知道这些答案。
晏西看着一旁被咖啡沁色的抹布,鼻头一酸,赶忙趴了下去,脑袋埋在了自己一双瘦弱的臂膀之中。
导演助理刚想喊卡,就被宋亦川一个眼神挡了回去。他敲敲桌子,说道:“继续。”
晏西没听见导演助理的发声,自然也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
他埋了不知道多久,所有人都静悄悄地看着摄像机里的镜头,忍不住屏气凝神,将全部目光都投在晏西身上。
即便他已经趴了许久,可却没有一个人去叫他起来。就好似所有人都沉浸在了何离悲伤的情绪之中,不可自拔。
影棚里安安静静的,收音器支在晏西的头顶,甚至连他有些沉重的呼吸声,裹着阵阵抽鼻子的声音,都录了进去。
许久,晏西方才抬起头来。他用手掌微微擦了擦自己的两颊,蹭掉了些许滚落的水珠。
他的眼角通红,眼眶当中也润着颜色,看了叫人心?疼。
可他却没有在意,兀自用手指撑着自己的嘴角,拧出个勉强的笑意,睁了睁酸涩的眼睛,又去给自己泡了一杯浓烈的咖啡。
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去后,他这才重新面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重头梳理了起来。
“卡!——”
宋亦川敲了板子,朝着小杨努努嘴,小杨立马跑上前去,给晏西递了湿纸巾。
晏西接过湿巾,没让小杨帮他擦拭,而是自己清理了一下手上的咖啡味道。
他早就在上场之前,把摄像机的位置确定好了,知道哪个角度可以让咖啡自然地泼洒下去,又不溅湿自己的衣服。
但?是这样的戏码,免不得会落下一点在衣角,他特地在看了剧本之后,就跟造型师要?了个黑毛衣,里面套了件灰格子的衬衣。
裤子搭配的也是铅灰色,整个人的打扮都显得沮丧又深沉,从细节处就符合了人物与剧情。
导演助理在一旁砸了咂嘴,对着安娜说道:“安娜姐,这个晏老师真的好厉害啊!我觉得之前看别人拍摄,都是演戏。而他,却是让我觉得那真的就是何离本人。”
安娜颔首:“当然,晏先生曾经是摘得过影帝桂冠的,自然这些戏是难为不了他的。对于他来说,更难的也演过,这些不是手到擒来?”
“那是自然。”导演助理星星眼眨了眨,又说,“主要是吧,晏老师一说卡,立马就能从角色里抽离出来。有时候我都迷茫了,感觉一下子从何离变回了晏西,令人慨叹。”
“这才是演员。”安娜的语气中充斥着钦佩,她是愈发得认可自己老板的眼光了起来,“演员只是一份职业,谁会真的将职业带入自己的生活和内心?深处呢?”
导演助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只是之前,我一直听说晏老师他……他演技不精又喜欢各种?、各种?生事的。”
安娜斜了他一眼:“有些话?少说,知道了吗?”
导演助理忙不迭地举手投降,在自己唇边比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到一边等着继续下一场戏份去了。
他在机器旁边一直瞧着晏西,见晏西因为看不见拍摄场上的定位点,而和小杨商量着,俩人一起将晏西的椅子挪的又靠中间了一些,便忍不住,又在心里夸赞着晏西。
他看着晏西的举动,也深受鼓舞,觉得自己从导演助理升级副导演,就在这一部戏之间了。
紧接着何离在办公室失态之后,就轮到秦远上场了。他同何离打过交道,知道何离这个人平日里是最稳妥又沉默的。
可偏偏何离的领导都将这些个错事、祸事,一股脑地推到何离头上,让他倒是多了几分疑惑。
他们等了半天才见到许文琛的保姆车开进来,还没等许文琛在地上站稳,导演助理已经开始催着他快跑了。
许文琛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跟着导演助理气喘吁吁地奔到了宋亦川面前。
他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道:“怎么了?这是有啥事吗,这么着急?呼呼——”
宋亦川手机在桌角重重敲了一下,说道:“怎么迟到了?”
“啊?!”许文琛睁大了双眼,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捞出个手机,点亮屏幕看了看时间,“没有啊,我不是定的十点的戏,现在才刚过九点半。我刚吃完早饭,立马就赶过来了,难不成我的手机时间不准?”
他抬眼瞧着棚里正中间挂的表,上满也是九点半刚过了几分钟,不是自己的手机时间出了错误。
他猛地想起之前晏西被副导演磋磨的时候,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将白的胡乱诌成了黑的。
他打了个哆嗦,不会这事情再在自己身上过一轮吧?
“是吗?”宋亦川却眼睛一眯,“那是我记错了。”
他捻了捻耳朵,听到许文琛嘴里吐出个饭字,就觉得心?中不爽。
“那开始吧。”
许文琛来了片场连个热身都没有,呼哧带喘地就被赶鸭子上了架,就连衣角的褶皱都是助理追在他屁股后面,跑着给他整理的。
他身后跟着不少的配角和龙套演员,将他簇拥着进了公司,边走边说道:“秦总怎么这么一大早就过来了。”
许文琛冷哼了一声,白了那出声的人一眼,沉声说道:“那是,要?是再晚来些,恐怕这个项目,你们都能给我掀翻了去!”
“怎么会、怎么会!”小领导陪着笑脸,嘴里却没有一句实话?,“秦总多虑了,这个项目现在运作的极好,一定会给您和您的公司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许文琛嘴角抽搐了一下,漠然地斜了小领导一眼,直接将他推了开来。
他阔步走进办公室,便瞧见正趴在桌子上打着盹的晏西。
他朝着小领导努努嘴,目光却是停滞在晏西脸上,问道:“说说吧,这怎么回事?”
小领导看见晏西趴下,立马就急了,圆滚滚的身子像个球一样,瞬时间便滚到了晏西脚边,狠狠地踹在了晏西的小腿上面:“你他妈跟这干嘛呢?我给你发工资雇你来,不是让你在办公室睡觉的!”
晏西一睁眼,就见到小领导吹胡子瞪眼的丑陋面孔。他愣了一下,强忍着腿上剧痛,站了起来,叠声道着歉:“领导,我加了三天班了,实?在熬不住了……对不起,我下次一定不这样了。”
“下次下次下次,你有多少个下次?!”小领导厉声说道,“就你事多,就你加班屁话?多,人家怎么不这么说?!你能不能干了,不能干就赶紧给我收拾东西滚蛋!”
晏西忍着腿疼和头晕,忙不迭地给小领导鞠着躬、道着歉,可小领导仍是不依不饶。
许文琛瞧着这场闹剧,本是没想管的。可奈何,他的眼睛太尖,偶然一瞥就瞧见晏西的电脑屏幕上,写着不少东西。
男人的第六感告诉他,这些东西有问题。
他立马给自己的助理使了个眼色,让助理把晏西和小领导弄到一边去。
助理跟了他许久,一个眼神立马明白。她了然地一边拉架,一边劝说地将小领导和晏西,拐到了另一个方向与电脑相反的方向。
见状,许文琛在晏西的电脑前面落座,目光锁定在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们上面。
他盯了良久,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小领导,居然还在骗他!
说什么项目没有问题,这打眼一瞧,就全都是问题。
他虽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富二代,但?他又不是个草包,不像平日里见到的那些天天不带脑子出门的富二代一样,除了伸手要?钱,就只会张嘴要饭。
他好歹是高材生留学回国,处理这么些许数据,还是手到擒来的。
他怒不可遏,可瞧见方才晏西趴在桌子上的憔悴模样,口中又说了已经加班三天,心?下也是有了其他思量。
他叫助理把小领导领了回来,当着小领导的面,笑嘻嘻地转着椅子问道:“这数据,怎么回事?”
小领导仍是瞪了唯唯诺诺的晏西一眼,抬头扫了一眼屏幕。他只当许文琛是个不学无术的富二代,张口就是糊弄道:“这数据没问题,秦总您瞧。”
许文琛冷哼一声,随手就将桌子上堆放的杂物扫了下去,他眯起眼睛说道:“我又不是什么大傻子,你不用骗我。行,既然你不说实话?,那何离,你来说。”
晏西看了一眼小领导,瞧着小领导对他挤眉弄眼一阵摆弄,站在原地纠结了许久。
摄像机推进去拍了他的大特写,面容凝重的他就连眉头都绞在了一起,他张了好几次嘴,却都没发出声,眼眸清澈、耳尖发红,终归是一咬牙说道:“秦总,这数据……的确有问题。”
他没敢正眼看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只是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掌心?出了一层薄汗。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是我们已经在努力补救了,您放心。”
小领导抹了一把汗,搭着腔说道:“就是就是,秦总您放心。”
许文琛却直截了当地白了小领导一眼,说道:“放心?这就是你们给我的放心?来,说说吧,怎么错的,谁弄错的,什么时候你们就知道错了?别给我说是现在!”
小领导被他吓得一愣一愣的,只能推了晏西出来挡灾:“有、有几天了,错的话?……错是、是何离,是他弄错了!秦总您明鉴啊,如果不是何离的话?,他也不会一直在公司加班,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啊!”
“不、不是我……”晏西拼命摇着手,他口干舌燥,一瞬间就连说话的能力都失去了,更何况辩解。
那不是他的错处,若是真的追究起来,最初小领导拿回来的数据都是错误的。
可偏偏这位小领导为了脱罪,将一切都推给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