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口原来位置地伍被哂然一笑,“不,原来的琴弦早已经被换掉了,陵翁主何来又断同一根弦之说?”
刘陵闻言迅速抬头,诧然看着伍被,良久才淡淡地说:“是吗?原来弦已经换了……”说完,她低下头看着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琴弦,“那么好的琴弦,又跟了你那么久,你却说换就换,毫不留恋,还真是无情啊。”
伍被目光也集中在琴上,说道:“明知不可用而偏要留下,那么糟蹋的就是整张好琴了。有时候舍弃才能得到更多,你又怎知下根弦不是更好呢?”
“不管后来的琴弦怎么好,那也得是我喜欢才行,”刘陵抬头盯着伍被,不徐不急却又异常坚定地笑说着,“我这个人呢,偏偏不喜欢后来续上的,我只喜欢最初的那一根。”她边说边低头调试琴弦,忽然白皙纤细的手指翻动,琤琤淙淙的琴声如滔滔江水奔腾而起,趁着刘陵婉转悲伤的歌声更显哀戚,她唱道:“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项婉儿看不懂他们这种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也不太懂刚才他们话中的意思,可一听到这歌声,她还是隐隐猜到两人之间关系,同时心也被感动着,因为这词、这曲正是一个女子借狂风疾走、尘土飞扬、日月无光、雷声隐隐等悚人心悸的画面,来展示自己既恨又恋,既知无望又难以割舍的感情……
她想:如此美丽、如此气质、如此高贵的刘陵居然借着《诗经》来表明自己纵然被无情的玩弄抛弃,可依然不能放弃的心,和长夜醒来难入睡,希望对方能将自己思念的卑微祈求……这该是如何深的情啊……
伍被呢?面对这样一份感情,任何一个男子都不会无动于衷吧?项婉儿转头看向伍被,却发现如神仙一样的男子不知何时背转了身,正看向茫茫烟水湖面,也躲开了项婉儿探寻的目光……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这四句重复了几次之后,终于歌声止,琴音歇,刘陵仰头直视伍被的眼睛,道:“你看,即使琴弦断了,也依然能奏出动听的曲子,何必换呢?最多以后不再用到这根弦就好了。”刚才刘陵弹奏整首曲子,确然没有用到那根断弦。
伍被转身,淡淡笑道:“在下愚鲁之人,可没有翁主这样的好技艺。”
“是吗?”刘陵深深地看着伍被,“只怕你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吧……”
伍被但笑不语。
刘陵转头对着在一旁的项婉儿略带告诫地说道:“婉儿妹妹,你可小心,日后莫要选一个如此冷硬心肠的男人,让自己难堪伤情。”
项婉儿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算了,”刘陵忽然将琴一推,飒然一笑,瞬间便将刚才温柔婉转、略带哀愁的情态一扫而空,“父王常说顺其自然,人个有命。婉儿妹妹你并非凡人,自然与我不同。”她一转身,看向伍被,目光热烈却不失坦荡,“就算你对我无情,可也不能连碗茶都舍不得吧?”
“是在下失礼了。”伍被半阖着眼睛,遮住眼里复杂的光芒,退了出去。
刘陵啊,她千变万化、风情万种,又聪慧无比,她能看穿身边人的同时也能让人摸不透她的心……可这样让人看不透的女子却偏偏能激起男人心中的征服欲、挑战心,更何况她还是一个绝色佳人……所以,当这样的女子用尽手段,想要一个男人的心时,又有谁能够逃脱?
伍被不得不承认,自己没能逃脱。他一边想着,一边搬进来炭炉,端来桌案,案上茶具井然,最后才冒着雨到外面提来山泉之水。
将茶釜固定在用桐木烧成的炭火上,伍被用瓢子水方中取水注釜中。就在此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叫:“陵翁主。”
这一声引得三人向外看去,只见一个高大、雄健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行在横卧湖中的游廊上,他没披蓑衣,没打伞,半截身体已经被雨水淋得湿了,可这人浑不在乎,只看到刘陵出现在茅舍门口时,停了一下,然后大声说道,“陵翁主,大王有请。”
刘陵微微皱眉,她不知道父王为什么急匆匆地派雷被来找,有心想要多呆片刻,可看到伍被蕴含着笑意要送客的样子,不禁“哼”了一声,就要招呼项婉儿一同离开,但她转念一想,又打消了这个主意,转而对伍被说:“看来这茶我是吃不成了,婉儿妹妹第一次来这里,不好如此就让她空手而归,就请你多费些心思,吃完茶后,带着她多看看。”不等伍被答应,刘陵又将要起身的项婉儿推倒坐下,俯身道:“淮南伍被煮的茶那可是天下极品,既然来了这里,婉儿妹妹你可不能错过啊……”说完,刘陵洒脱转身,径自向外而去。
伍被送到门口,看着刘陵在仆人与雷被的簇拥下,头也不会的离去,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口中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叹息。
其实,他很清楚:刘陵美丽、聪慧、出身高贵,自小要什么有什么,甚至不要的东西,都有人自动送到面前,养成了她骄傲、任性、果断,说一不二的个性……
直到刘陵消失在烟雨朦朦中,伍被才转回身,他一回身正看到拘谨扯了扯那素纱蝉衣的项婉儿与渐渐冒出热气的茶釜……
在茶釜升腾的水汽中,他仿佛看到一个同样衣着的少女,翩然从阳光中走来,艳惊四座,而少女自信地高高昂着头颅,径直走到客人中一个青年面前,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拉起青年的手,骄傲地说:“父王,我要嫁给他!”
一丝笑容不自觉流露出来,可是却很快消失无踪,换上了微微的苦涩。那时他拒绝了一份少女纯真的感情,而现在少女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心中承载的与想要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她又怎么会满足于小女儿的私情?这几年,她虽然没有放弃,依然步步紧逼,频频试探,今天她又用断弦不断敲打,甚至让一个与此完全不相干的的少女穿上她大胆向自己求婚、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刘陵是翁主那一天的衣服,以此提醒自己莫失莫忘他们曾有的快乐,但这之中有几分是真心,又有多少是陵翁主不能容忍一个男人对她的拒绝而骄傲使然呢?若他稍稍表现出有情,是不是所得到的将只剩下不屑了呢?
釜中传来水沸的轻微声响,让伍被无暇多想,赶紧到炭炉边,跪坐下来,看着釜里的水放出有如鱼目般的小泡,便取适量的盐以调味。
等到容器边缘慢慢变成泉涌如连珠,水泡上升时,伍被酌水一瓢,以做育华救沸之用;然后以竹筷于釜之中心回旋搅和,同时量适量茶末,投至水之中心,继续烧煮。
等到水煮至翻滚,如腾波鼓浪之时,茶的沫饽渐渐浮于水上,白花花的,如同回环曲折的潭水间新生的浮萍,又像晴朗天空中的鳞状浮云,甚是好看,直到此时伍被才取瓢分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