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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纪蒙案(12)(1 / 2)


拜殷莫愁所赐,李非深刻知道,从?战场活下来的军人往往对人生有另一番见?解,他们有自己的世界,欢愉与悲伤都与他人不同,意志极难瓦解。或者说是某种固执,吃软,绝不吃硬。

所以一切就?要这样不了了之吗。

“我理解您。”比起李非咄咄逼人,韩亦明像个懂事的晚辈,“我从?小听祖母讲纪家?军的故事。三叔公十五岁从?军,使得?一手高超的银龙枪法,被纪峰委任右翼将军。当?年纪家?大军撤退,三叔公负责殿后。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您带右翼大营,巧妙利用地形,堪堪挡住了朝廷军队两天?一夜,给纪峰大撤退争取宝贵的时间,在灵州的纪家?人这才得?以几乎完整的保存。纪峰能把整个后背交给您,您一定?是他最信任的人。一声兄弟,一生兄弟,他的遗言,您一定?会贯彻到底。”

多年前的画面如海浪般卷入脑海,淹没所有感官,连带失去亲人的七情六欲。一只干枯的手紧紧握住他,曾经叱咤风云的名将纪峰终于走到人生尽头?:

“三弟,纪松的爹死得?早,我把纪松和?寨子都交给你了。若将来子孙成?器,还有复辟的希望,你就?把那些东西拿出来,重?镇纪家?军军威。如果子孙不成?器,那些东西,就?永远留在地底下吧。”

三叔公郑重?应诺,发誓守护纪峰遗言。

如今他也已年迈,双眼混沌,但不代表心也是混沌的。

他清楚的很,纪家?寨这一帮孩子成?长于和?平年代,难免理想主义,而先辈们打下的军威,又令他们有高于普通百姓的自尊心。这导致一个尴尬的结果,这群年轻人仅仅因?杀了灰冠鹤俘虏,心理就?彻底崩溃。即使算得?上全寨子最智慧的纪育理,也因?无法面对过去而选择离开。

剩下的人,要么变得?像纪英一样终日酗酒、暴躁易怒,要么在日复一日的提心吊胆、疑神疑鬼中变得?是非不分、麻木不仁。

三叔公看看地上呼呼大睡的阿泉,又望了眼门外火把涌动。

他摇摇头?。

李非从?老者的眼里看见?了失望和?叹息,不仅仅是对纪家?寨的现状,也包含了对自己即将到头?的生命。

但这不是同情三叔公的时候,纪蒙是谁,今晚必须弄明白。

否则凶手永远走在他们前一步布局,不知为?何,李非想起父母惨死的幽灵客栈,不,再也不能重?蹈覆辙,做他人的盘中棋。

李非朝韩亦明递出一个眼神,后者立刻会意。

“不,您还不够了解他们。”韩亦明又说,“我有一个顽劣的弟弟。我爹娘都宠他,导致他从?小不学无术,长大后就?知道吃喝玩乐,我娘过世后,他愈发变本加厉,全灵州人都知道韩家?有个不务正业的二少爷。最可恶的,他趁我入仕,无暇顾及家?里,不知给我病中的先父下了什么迷.魂药,令其立下遗嘱,要将家?产传给他。好在我发现及时,不然韩家?百年家?业都要被他败光。

去年,我爹刚走,一个员外郎气势汹汹地敲我家?门,我问他什么事,他说要五百两银子,我弟弟从?他那里骗去了五百两。我问都没问,马上还钱,因?为?我了解我弟弟,他就?是那样的人。所以我马上选择相信员外,把钱还给他。可过了两天?,又有一个员外来我家?讨钱。

原来我弟弟竟然连续一个月挨家?挨户找城中的富豪,说他是我弟弟,正在为?我筹款捐官。作为?回报,我在太守府自然也会为?这些捐钱的员外郎斡旋一些他们的私事,比如包揽诉讼,土地兼并等。我气得?狠狠打了弟弟一顿,将其逐出家?门。

过了很久,我才无意中听到,原来他搜刮那么多钱,跑去开了家?安济院。安济院是专门收养乞丐、残疾者和?孤寡老人的地方?,给他们供给衣食,令这些穷困的人们活有居所、死有丧葬。

我忽然想起来,娘在世时就?常行善,为?我弟弟祈福。而我弟弟开安济院的目的,应该也是为?我们天?上的父母积德。

我们不可能完全了解我们的亲人,不可能永远了解。就?像纪松,您想不到是他挑起了整个杀俘事件吧。看上去鲁莽的纪英,实则是真正顾大局的人。而您的孙子纪育理,你一定?也想不到他能把危机处理得?那么好,是一个淡泊名利、不惧风浪的智者。我们不了解他们,这不是我们的错,更不是他们的错。”

诸人听罢,陷入深思,久久不语,连李非都没在说话。

这时,三叔公叹了口气。

仿佛古老的巨石裂开一条缝隙。

李非回想起来,自与三叔公见?面,他就?总是叹气。这个历经风霜,见?证纪家?军由盛转衰的老人,内心一定?充满少年子弟江湖老的无奈与感慨。

李非忽然想知道一件事。

“三叔公,纪峰走的时候,我不在这里,他……他当?时是怎样的?”

“死前有笑,应是死而无憾——我懂了。”三叔公本已被韩亦明打动,又被李非这一问点?醒,“每一代人都有他的使命。纪家?军的使命并不是复辟,而是守护陇右百姓,纪峰将军在晚年也承认这一点?。现在是时候把一切交给下一代。我老了,只是多提供一个选择,决定?权在你们手里。”

说罢,他深深的看了一眼阿泉,虽然这混小子在呼呼大睡。

“首先要说的,纪蒙并不是一个人。”三叔公见?在场所有人俱露出疑惑表情,他又补充,“当?然也不是一个组织。它是一个代号,真实存在于纪家?寨,只是不知内情的人会听岔,以为?是纪蒙——实则它叫计蒙,计算的计,蒙面的蒙。”

全部人愣半晌,李非恍然大叫:“山海经!”

三叔公:“你知道?”

李非:“小时候,纪峰常常给我讲山海经的故事。”

“那就?你给大家?讲讲吧。”三叔公说。

“计蒙,《山海经》中的神兽,书中描述是这样的:东百三十里曰光山,神计蒙处之,其状人身龙首,恒游于漳渊,出入必有飘风暴雨。意思是说,计蒙居住在光山里,他的相貌是人的身子龙的头?,常常在漳水的深渊里畅游,计蒙掌管三界雨水,也被封为?雨师,所到之处,总伴随有狂风和?暴雨,既能为?干涸的土壤送去及时雨,也令江河湖泊泛滥成?灾。”

“听上去,这头?神兽代表着福祸相依。”韩亦明说。

李非点?头?:“大地丰收的喜悦不足以冲淡涝灾给人们带来家?破人亡的悲剧。水患是历朝历代最头?疼的事之一,渐渐的,大家?都不再把他当?做神仙看待。有人认为?其身上的光不是神光,是晦物燃烧发出来的光,所以他后来又有了魃鬼这个名字。魃鬼有衰败之意,因?为?只要魃鬼一出现,那个地方?就?会遭殃。所以计蒙又成?了一位霉神。《后汉书·郡国志》中也对他的描述比较中肯,说他是既是治旱之鬼,也是耕田之父。”

“难怪了,沈迦一来便直袭耕田,掘地三尺,后又烧田泄愤,应该是从?耕田之父联想到此。”韩亦明说,“那么计蒙到底代表了什么呢?为?什么外面都传得?计蒙者得?陇右!”

三叔公:“宝藏。”

韩亦明与李非几乎同时:??!!

所以……绕半天?……还真是黄金?

三叔公倏然起身:“多说无益,现在离天?亮还有时辰,我回去准备下,直接带你们去吧!”

这次,他说得?干脆利落,声音响亮,中气十足,仿佛间,又回到那个英雄辈出,跃马横枪,战火纷飞的年代。

“好!”李非和?韩亦明都眼睛发亮。

半晌,阿泉缓缓睁开眼睛,爬起来:“三叔公走了?”

原来他一直在装睡呢。

李非点?头?:“走了。”

这时,殷莫愁回来。

“让你在外面等太久。”李非郑重?其事将她的手握住,立刻感受冰冰凉凉,“冷吗?”

“还好。”殷莫愁的手任由李非温暖地包裹着。

“真不容易呀,让三叔公开口可太难了。”韩亦明刻意把目光挪开,不去看这对爱侣,自发感慨。

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他们合谋好的一场戏!

“曾经我问过三叔公纪蒙是谁,他跟我打哈哈。连育理哥死了,都不肯将此事说出,他可是三叔公的亲孙。我甚至有理由相信,连纪松也不知道这个秘密。”李非无奈,“我怀疑凶手是冲着计蒙来的,只有先其一步找到计蒙才行。如果不策划这一场戏,根本没办法令三叔公开口。”

甚至这个老人会将“计蒙”的秘密保守到死。

就?像可怜天?下父母心。既希望孩子能够成?长,成?龙成?凤,独立自强,又不愿他们品尝上一代人的辛酸,经历风雨。

爱与放手,乃千古难题。

“多亏殷帅设计这一出,不知道刚才我有没有演得?太过火。”韩亦明心里忐忑,“就?怕三叔公回想,觉得?不对劲。”

“三叔公不会怀疑。”殷莫愁神色看不出喜怒,“某个人几乎假戏真做。”

韩亦明想起李非对殷莫愁说出那些难听的话,心里紧张。

这家?伙简直虎胆包天?,“男宠”当?到他这份上也是顶尖了。

“我是按殷帅的意思演啊。”李非大声讨饶。

殷莫愁耸耸肩,并不理会他的解释。

“李非哥,你们为?什么相信我?”阿泉忽然问。

“咱们一起长大,我有什么理由不信你呢。”李非发自内心地说。

阿泉看向殷莫愁,她冷冷说:“我仍不相信你。我只是知道,你们这样的人若要杀纪育理,报仇也好,立威也好,会采取轰轰烈烈的方?式,恨不得?告诉所有人是你们做的。”

阿泉被说得?一阵心虚,之前他去纪育理家?闹,也的确是这个意图。他转而看向韩亦明,韩亦明说:“纪英留下遗言,一定?有他的道理。”见?阿泉自讨没趣,韩亦明又说,“外面那些人还在探头?探脑,你跟我出去,劝他们回吧。”

阿泉乖乖应诺。

*

到了三叔公约定?的时辰,殷莫愁与李非如约前往。

天?色很暗,殷莫愁的脸色更暗,李非心里怯怯,半晌,他开口:“如果你感到累的话……”

“养蜂人死了。”她忽然说,“京城刚刚来信。”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句话,李非愣住。

养蜂人古吉常年接触蜂毒,被抓到时已经全身溃烂毒入膏肓,本就?离死不远。殷莫愁又见?过那么多生死,但见?过是一回事,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又是另一回事,接受死亡是一回事,如果要接受痛苦的死法又是另一回事。

换作一般人,这时候应该想听些“你和?他不一样”、“别担心”之类的话,但李非知道,钢铁般的殷大帅不需要宽慰,正因?如此,李非更不知道怎么说话。

这里荒野空荡、开阔,足以将一个人的恐惧放大数百倍。

“在仁义堂,我曾问你,是否真的希望我去山下住——离开纪家?寨。”

根本不用李非找话,殷莫愁自己就?转移话题。

“呃……我原本是想让你见?见?我的亲人们,但如今面目全非,我担心你可能会嫌弃。”见?殷莫愁皱眉,李非忙又解释,“我只是觉得?你太迁就?我,所以我不知道、不确定?……”

不确定?是爱情还是同情?

“所以我给你留了后路,也是给自己留的后路。”李非低声说。

“你到底想不想和?我在一起?”殷莫愁习惯直截了当?。

“想!”李非脱口而出,“当?然想!”

想得?要死。

想得?要命。

想成?了信念。

想成?了救命稻草。

“当?我看到育理哥静静躺在地上,我真的……真的受不了了……他们都是我最好的兄弟、最亲的亲人啊……今晚要是没有你……我可能会发疯……没有你的计策,进展不可能这么顺利……”

纪家?寨连番发生惨案,他当?局者迷、心乱如麻。

李非虽是天?潢贵胄,却成?长于江湖,没长出若谷虚怀,更甭想有什么君子如竹,试想他的师父唐门老祖宗,就?是仅凭一己之好杀人如麻、恶名昭彰。所以他性情中有乖戾、极端的一面,护短护得?厉害,在他这里,什么讲道理、讲规矩、讲大局都是不存在的。

如果没有殷莫愁,李非说不定?真为?维护阿泉,和?韩亦明干起来,他控制不住任性,也顾不了后续更大的麻烦……

今晚的他差点?像脱缰野马,是她令自己悬崖勒马。李非说得?断断续续,饱含了他许多情绪,自卑、后怕、感激。

感激,对,李非越来越觉得?殷莫愁是在帮他,而不是爱他。

于是,殷莫愁问:“你认为?我们之间的问题是什么?”

李非一愣,这本是他想说的。

“长久以来,我期望你能多点?人情味,多分点?注意力到感情生活,到我们之间。你总有你的原则,你的正事。我做不到你那么理智,甚至无情,但我必须接受。现在忽然间,你愿意理解我、包容我,宽容得?过分,根本不像以前的你。就?像……就?像施舍一样,我不希望你掩饰你原本的品性。”

殷莫愁总结:“你觉得?我是因?为?同情?”

李非:“我想是的。”

殷莫愁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摇摇头?,甩开了他。

李非自卑发作,百爪挠心,追上前。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我担心,你是因?为?经历以前的不愉快……矫枉过正……和?我在一起也许不像你希望的那样能达到你的要求……我不希望你将就?,莫愁,你给了我一切,我只是想确定?,我没有在强人所难……撒谎是人出于自我保护的本性,有时候我们连对自己都无法真实面对。于是就?有了自欺欺人。”李非说到此次,又道,“莫愁,我不希望你和?我自欺欺人。”

“没有人可以成?为?我的决策者,”殷莫愁断然回答,“我承认,在经历林御史后,我希望我身边的那个人能视名利如浮云,这有错吗?在筹算与谋略中长大,我有时也会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成?为?你这样——不吝啬热忱于生活、不介意目光于俗世,有错吗?”

她这一答,李非顿住了。

殷莫愁摇摇头?,满怀遗憾地说:“谁不想看盛世的花团锦簇。你曾问我想做什么,我现在告诉你,我只想做个天?地间的悠游客。”

人总是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更何况,是自由。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生贵命,殷莫愁原本从?来不懂什么是羡慕。少女只有军旅生涯,没有过与同龄人闺中茶话,从?未品尝过喜形于色的滋味。

直到她遇见?李非。

李非的七情六欲,像照进她枯燥生命的一道光,五彩斑斓、活色生香。鲜活、有趣,酸甜苦辣、烟火气。他的喜怒哀乐、嬉笑怒骂,偶尔的不择手段、自私自利小心眼,就?连失去纪英、纪育理这样亲人后的失态反常,她都照单全收。

“你承认你喜欢我,我没听错吧。”李非反应半天?,才吐出这么一句。

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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