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半昏半醒,恍惚间听到有人说:“起来。”
声音是很动听悦耳的,熟悉得令太子?胆寒。
他睁开?眼睛,乍见灯光头?晕目眩,一时看不清楚,待稳住身形,看见的却是一袭华丽的衣袍。
太子?喃喃道?:“父皇。”
他猛地反应过来,叩首在地,“父皇,舅舅自辅佐父皇以来一直忠心耿耿,请父皇明鉴!”他声音哑得吓人,又带着哭腔,这样尊贵的身份,眼下却狗一样地跪在皇帝身边,难免令人心生不忍。
皇帝道?:“你说什么??”
“儿臣说舅舅是……”他还未说完,明丽华贵的衣袍已随着主人的动作?朝内殿而?去?,太子?哪里敢站起来,只得踉踉跄跄地膝行到殿中跪着,他连跪都跪不稳了,面上半点人色也无,看得旁人心惊肉跳。
皇帝随手翻开?乔郁呈上的奏章,对这个心怀不轨的臣子?愈发满意。
当他读到事关国体?时甚至不由?得笑出声来。
乔郁当真是无所顾忌,心狠至极,陈氏倒了他不甘心,还要搭上太子?。
太子?跪在地上,全?然不知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父亲在想什么?。
他微微抬头?,只能看见高位之上的男人没被奏折挡住的小半张脸,皇帝眼睛漂亮得惊人,却不显阴柔,望过去?,唯有不敢直视的尊贵。
太子?踌躇许久,才道?:“父皇。”
“为了你舅舅?”皇帝放下奏折。
太子?道?:“是。”
皇帝随意一瞥太子?的脸,只觉自己?这个儿子?也算是好相貌了,陈皇后生得极美,性格温柔,太子?的容貌七分像母,三分像父,只是这份温和忧郁放在闺阁女子?中倒是绝色,落在世?家子?身上也能称之为风流,可惜放在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未来要做皇帝的太子?身上就显得太不合时宜了。
皇帝有点好笑,道?:“如果今日你舅舅谋反要杀了朕,然后让你做皇帝,你会?不会?跪在陈秋台面前,请陈秋台放过朕?”
太子?几乎被皇帝这不加掩饰恶意的话?问傻了,他下意识想说儿臣一定会?,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舅舅不会?谋反。”他一下反应了过来,“舅舅跟随陛下数十年?,人品忠心陛下自然清楚,陛下……”
“陈秋台有个好外甥。”皇帝打断道?。
夏公公都不敢听下去?了。
太子?平时性子?好得很,如皇后一般,几乎能称得上懦弱无能了,怎么?今日却,他暗衬道?:还在陛下的气头?上!
“可是朕没教出个好儿子?。”皇帝语气骤然凌厉,“陈秋台谋反证据确凿,如此重罪,居然还劳烦得太子?跪在这十几个时辰为他求情,太子?啊,你是不是忘了,你先是朕的儿子?,然后才是陈秋台的外甥!”
皇帝容不下不忠。
他自然容不下,在他看来,太子?既然是他的儿子?,那么?就该忠于他,父皇父皇,既是父,又是皇,无论是做臣子?还是做儿子?,太子?都该对他忠心耿耿!
“儿臣不敢。”太子?重重叩头?。
从皇帝的角度看去?,他的儿子?跪在地上,吓得脊背都在颤。
你看,多可笑啊。
皇帝觉得好笑极了。
这么?个手无寸铁胸无韬略的青年?人,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向他的皇帝父亲为自己?被扣上谋反罪名的舅舅求情。
太好笑了,他难道?不知道?,此刻她连自己?都保不住吗?遑论陈秋台?
皇帝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感叹太子?对陈秋台的深情厚谊,还是可笑太子?自不量力了。
皇帝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得太子?如坠冰窟。
皇帝说:“太子?啊,你知道?你为何是太子?吗?”
太子?战战兢兢地抬头?,道?:“因为,因为母后出身世?家,舅舅是父皇的伴读,又于国有功,所以儿臣才是太子?。”
皇帝挑眉,“哦?”
“儿臣自知无才无德不似人君,本不堪为太子?。”
皇帝脸上的笑彻底消失了,“不对,”他望着自己?的儿子?,“你说的不对。”
“儿臣……”
他还未说完,便收声。
皇帝走到他面前,道?:“因为朕是皇帝,你才能是太子?。因为朕愿意,你才能是太子?。”如果他不愿意,陈秋台的妹妹也不会?是皇后,如果他不愿意,太子?当然不可能是太子?。
可太子?好像一点都不明白。
他一味说自己?无能,一味说自己?是凭借皇后与陈秋台才成为了太子?,可他怎么?就不清楚,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皇帝给的。
他朝太子?伸手,“起来。”
皇帝是先帝嫡幼子?,养在贵妃身边,从小到大未曾受过一点苦楚,未曾有一点不如意。
这样的人也有一双骨节分明,修长秀丽的手,毫无瑕疵与茧子?,指甲在灯下仿佛泛着珠光。
这怎么?是活人的手?
太子?定定地看着这支手,脑中突然升起了这样的想法。
他身上有灰尘,手上有在石阶上磨出来的伤,伤口已经结痂,但血还在,掌心上沾上的污渍还在,他怎么?敢让皇帝拉他起来?
太子?连声道?:“儿臣不敢。”摇摇晃晃地自己?支撑着起来。
皇帝收回手。
皇帝道?:“你真想救陈秋台吗?”
太子?低头?,只道?:“舅舅实在无辜。”
太子?比他高了,但或许是太子?在他面前常常低头?下跪,或许他只在高高的龙椅上俯视群臣,他竟然第一天才意识到太子?居然长这么?高了。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毫无变化,软弱得皇帝觉得可笑可怜可鄙。
皇帝轻轻叹息道?:“太子?,陈秋台应该教过你,倘若有一件事,看起来十分不可思议,离谱反常,就一定不要参与。如乔郁将陈秋台送押到天牢,像乔郁的身份,到底比陈秋台与朕疏远许多,他一个罪臣之子?,凭什么?能折辱天潢贵胄?”他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因为其中必有朕的授意。”
太子?骤然抬头?。
“朕知道?你想救你舅舅,朕当然知道?。”这个面如好女,冷酷无情的皇帝说:“你是朕的儿子?,朕怎么?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朕为你出个主意,”他拉起太子?的手,对方被毒蛇咬了似的一惊,他下意识想要挣脱,又硬生生地克制住想要挣脱的欲望,皇帝亲亲热热地拉着儿子?的手,仿佛身边这个孩子?并?不是而?立之年?的太子?,而?只是他顽皮无拘的小儿子?,“朕如果是你,会?立刻联系谢居谨,还有太子?太傅,太子?少傅,以及所有与你休戚与共的世?家,要他们联名上书,给朕压力,同时号令言官,弹劾乔郁等人,再有翻出宁佑十年?的案子?,力证乔郁这个罪臣遗孤早就该死?在数年?前,而?不是还能在朝中兴风作?浪。”
太子?大惊失色,差点又要跪下,却被皇帝拦住。
“先别跪下说儿臣不敢,听朕说完。”
皇帝语气温和,“如果朕是你,朕还会?不惜一切代价招揽元簪笔,因为魏帅,因为他在西境振臂一呼万人响应的影响,还有他作?为殿前司主事,可以自由?出入皇宫,还可以干预殿前司调度,你明白吗?”
太子?被迫看着皇帝的眼睛,“儿臣不明白。”
皇帝嗤笑,“陈秋台当真是白教你了,他当年?的手段你竟一点都没学会?,真是可惜。这样好的施压逼宫篡改圣旨的法子?居然在这你这失传了。”
他笑,“元簪笔啊,元簪笔手中可有兵权,他老师更是战功赫赫的国之柱石,有他在手,何愁兵权无望?再不济,他带人杀了朕,你是太子?登基,名正言顺,朝中臣心所向啊!”
他尾音冷寒,太子?扑通一声跪下。
“你是朕的儿子?,为何朕会?有你这样的儿子??”皇帝若有所思地问:“如朕这样的心思手段,为何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可惜啊,太可惜了。乔郁为何姓乔呢?乔郁若是名正言顺的皇子?,哦,也不用?是皇子?,哪怕是宗室子?也好啊。
最像他的孩子?却只能做他打压世?族平衡朝局的工具,那太可惜了。
太可惜了。
“太子?,朕若是你,现在最应该想的,不是陈秋台的死?活,而?是你,”皇帝道?:“以后还能不能做太子?。”
话?音刚落,他便清晰地看见太子?的面色由?苍白转为灰白。
傻孩子?。他在心中想:真是傻孩子?。
这样的傻孩子?做谁的儿子?都好,实在不应是他的儿子?,更不该是普天之下除却皇帝最为尊崇的太子?。
“夏公公。”皇帝道?:“带太子?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