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他叫了无数次的“清如”。
她餍足后虚脱着沉睡,他彻夜未眠,还给她烧了热水擦拭身体,只是鬓边出了太多的汗,头发丝都成了缕,黏在额头上。
像是入了太虚幻境的贾宝玉,清如浑浑噩噩魇了整夜,恍惚还觉得陆汉声来过。
又或者是梦到他,醒后已经不真切了。
这些心里的话不能同自如说,她把与那个人有关的一切纯净和晦暗,通通自己掩藏。
哥哥于清如,是纯粹温情的自留地,即便是心上人陆汉声都严禁入内。
故作冷静的女儿还是要抱住床头打盹的哥哥哭泣,后知后觉地发泄陋巷惊魂的恐惧。
一周后,清如离沪,前往英国。
自如尊重她的选择,且周之南也写了信给伦敦的朋友关照,更加放心。
那时以为,不论上海滩的哪位英俊才子,都不足为惧,清如放得下,自如守得住。
他曾一走六年,她即便走上个十六年,只要独自归来,他便永生不放。
心里暗暗下了誓,异样的情感不与清如说,他不要她为这些俗事所累,在她心中他们是一辈子的兄妹,只要他爱的真切,念的专一,就是不枉此情。
兄妹俩又开始了信笺互通,他时时不忘叮嘱她按时喝中药,但心如明镜,她性情不如外表的那般淡然柔软,她也有反骨在,一定不会好生煎药,更是讨厌中药汤的辛与苦。
毕竟当初周宅那个性子泼辣的小姑娘都说不过她。
只能告诉自己,等她回来,他日日在耳边敦促着她养身体。
月末,自如的诊所来了位不寻常的病人。
实则看起来寻常,不寻常是因为,那个人后来在他的生命里泼墨过多。
打眼看过去,递到眼前的旗袍袖口有些沾了灰,定不是哪家的名媛小姐,料子亦不是最新潮的。
手掌间有层不薄不厚的茧,与她和煦笑着的脸很是不符。
丫鬟的手,小姐的面。
多少年后自如感叹,老天爷未免太爱作弄他,同清如一个屋檐下那么多年,不识她的奔流心。而他曾经单方面想象的秋海棠,却是真真正正的温素衣。
生前行为不伦的人还能得到如此之多,死后定要到那无间地狱里多走几遭罢。
温素衣同他对视许久,先发出了个笑,再用没被他把着脉的另一只手,在自如眼前晃了晃,“李医生?我脸上可是有花儿?”
北平口音,带着消不掉的儿化音,她爱笑,得体又含蓄,让他下意识的认为是沪上大家族教养出来的名媛淑女。
可经历过苦的女人,岁月会在眉眼留下痕迹,越是见识多的男人,看的越真切。
“对不住,温小姐,我刚刚出神了。”
自如朝着她点点头,示意温素衣把作痛的手臂递过来,再把她袖子推了上去。
他很温柔,温素衣心里有暖流涌过,她满眼都是他,看的真真切切,“李医生,我是唱京戏的,十几岁才开始学,实在是太晚。师父其他的弟子,都是打从会走路就开始练功,我这胳膊断过,大概当时大夫治的不好,平日里甩水袖甩的多了,就疼的厉害。”
心里忍不住嗔怪自己扯那些无用的啰嗦话。
自如轻轻按了两下骨头,淡淡抬头观察温素衣反应,看她是否会疼,“温小姐是唱旦角的?”
她温柔,但不是祖宅世家里的那种无趣长媳的温柔,也会歪着头俏皮着问:“李医生还会算命,猜的这般准呐?”
手肘折过去揉了揉,便放下,“我的朋友都是戏痴,最迷程老板的青衣,你说甩水袖,再加上杏眼有神,我便这般猜了。”
“巧了,你说的程老板可是秋声社的程菊侬?那就是我师父……”
“温小姐,人心险恶,你还是不要同我这个初次见面的人说的太细。”礼貌地出声提醒,钢笔在纸张上快速写了张方子递了过去,“方子拿好,这种痼疾怕是根除不了,你感觉微微作痛了可以来诊所找我,我给你按一按舒解。”
温素衣不为他生生隔出来的界限羞恼分毫,笑着接过,临出了门还要柔声问一句:“恕我冒昧,李医生,可否告知你一开始对着我出神,是想到了何人或是何事?”
自如坦然,“想到家妹,与温小姐气质相宜。”
“是吗?希望有机会能够一见。”
他送人出门,提起清如整个人都柔软起来,“有缘会的,温小姐,再见。”
心里念着清如是个两幅面孔的,骨子里写满了反叛,面子上却总是冷静柔婉,实在是个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