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见秋生从来都没想过杀人。
尽管今天他放过了这个想要做贼的人,或许以后这人会杀掉一百个行路人;但是不能因为他未来可能会杀人而在今天选择把他杀掉。
所以说,这个弱的一匹的山贼担心自己死在久见秋生的手上,完全是多虑了。
因为说是懦弱也好,胆怯也好,一想到自己动手剥夺某个人的生命这种可能,久见秋生就觉得浑身都难受,像是被命运扼住了后颈皮。
尽管知道在漫长的历史当中,人类之间总是互相仇视,互相伤害,但可能是由于他在社会主义的红旗下(雾)生长了二十年,从小受到的教育压制住了人骨子里的兽性,久见秋生有点固执地尊重每一个人的生命。
能够审判人的只有法律,就算是这个人再怎么作恶多端,也只有法律才配夺走一个人的生命,而他?他不配。
更何况,在这个乱世之中,人的性命本来就贱如草芥……
便如同那个强盗,曾经不偷不抢不做坏事差点被饿死,所以尽管知道偷窃抢劫无恶不作也会死,还是走上了绝路。
那个强盗还能回头吗?或许能,或许不能,谁也不知道。
或许他会用那枚小判换取食物,重新找一处地方盖起茅草屋继续生活,也或许就此躲进森林,寻找一个古时寺庙的遗迹落脚,继续做一个凶残的山贼。
在这个乱世中,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困难的事,要求人们在食不果腹的时候遵守道德,多少也太可笑了一些。
可是再怎么难活,乱世里的人们到底也在拼命活着,像是狗一样,畜生一样,不明所以地拼命活着啊……
久见秋生透过遮遮掩掩的树丛,看着山下在无尽的黑夜里偶然透出的灯火,不确定地想着:或许希望是“活下去,一切总有一天会变好”,也或许,活着本身就是希望。
乱世如果能结束就好了。他忽然想。
这个想法真是太狂妄,太伟大了,把久见秋生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对这个乱世一无所知,而自己又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怎么敢这样想?他配这样想吗?真是一个可笑的人——他自己对自己说。
可是——乱世如果能结束就好了。
想法这种东西是不属于人能自控的那种存在,它一旦诞生,就完全无法遏止,就像是被烧红了的烙铁“啪”地一下狠狠摁在皮肉上面,痕子就此便再也消不掉了。
久见秋生想:我只能自己不杀人,不挑起战争,不做野心家。
当如是决定之时,他终于决心不再管刚才那盗贼嘴里的话的真假。
但是他不去找这个人,这个人却来找了他。
在空荡荡的山道上,忽然响起了错乱的,没有规律的脚步声。
难道说,这个盗贼真的又起了恶念,想要偷袭他,把他杀人灭口?
久见秋生蹙起眉,再一次捏紧了手中的枪,猛地回过头来——
踉踉跄跄跑过来的山贼看见他沾着血的枪尖,整个人猛地哆嗦了一下,被自己绊倒,摇摇晃晃地倒下去——他被一只手扯住了。
久见秋生伸手扯住了他,但是目光却停留在他的怀里。
那是一个瘦弱的孩子,闭着眼睛蜷缩在山贼的怀里,大概年纪只有四五岁,身上裹着一层不合身的衣服。
一时间他心中的千言万语都说不出来,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
那个瘦弱无力的男人对他匍匐跪拜,把孩子放在了地上。
他似乎不敢看久见秋生的眼睛,颤抖着把头埋在两只胳膊间,双手捧着他唯一的那一枚小判。
“这个孩子也被抛弃在了那个寺庙里,但是他真的没有得疫病……大人,他真的没有病啊!”
男人枯树枝一样的手像是鸡爪一样病态的蜷缩着,他整个人也在夜风里神经质地不停抽搐:“他没有病,大人,他真的没有病,你把他带走吧,做仆役也好,求求您了……带走他……”
“这个孩子生来就是个哑巴,没人要他,他不管听见什么秘密都说不出去的……您就行行好带走他,当个小玩意吧!”
从男人的脸上挤出了一个堪称是喜庆的讨好笑容。
他似乎想要把那个孩子往久见秋生的脚下推,又畏惧他手中握着的染血枪尖。
很快,就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他终于把那枚小判放在孩子的身上,自己狠狠地蜷缩着,像是一只被沸水烫死的瘦虾。
那件沾满了汗水的薄衫紧贴着男人背部的形状,他的脊椎骨像是弓一样紧紧地绷起来。他在喃喃祈求着:“大人!”
久见秋生握着枪尖的手微微松开了。
他低下头看着这个男人,忽然笃定似地问他:“你的确是染上了疫病,对不对?”
男人颤抖了一下。
空气就像是凝固了一样,蝉鸣的声音愈发聒噪。
便在这比死还要难熬的寂静之中,男人的声音活像是从两片肺叶里挤出来一样,干涩刺耳:“是。”
他承认了。
在他还打算不停地像是一个坏掉了的水龙头一样不断重复着这个孩子身上没有疫病的时候,久见秋生出声了。
“我不是什么大人。”
他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抚摸闭着眼睛躺在地上的孩子的脸颊,把被汗水黏在孩子额头上的细碎头发拨到了孩子的耳后。他脸上笑得有一点勉强:“我啊其实……”
“是个无家可归,孑然一身,一贫如洗的异邦人。”
“带不给他光明的前途……也不太会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