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
司徒鄞的意思,是要舍弃银筝。
犹记银筝说过:这辈子虽然生在帝王家,有许多事身不由己,但一定要嫁一个喜欢的人。
音犹在耳,她的命运却已在不觉间被他人掌握。
我心底一片黯然,试着劝说道:“以银筝的秉性,此事必定万万不肯,当日要她嫁给哥哥尚且不愿,如今——”
“若当日她嫁了钟辰,便没有今日麻烦!”司徒鄞声中现出短促的阴冷,闭眸顿了顿,平复如常:“能拿下于衡,是因为有准备。虽然两军兵力相抗,但若开战,必然烽火连年,这个仗不能打。”
舍一人一地,换十年太平。我明白天子权衡,司徒鄞在上书房一个上午,但凡能想出别的办法,也?不至于如此大发雷霆。
只是思及银筝,总觉可怜,我还欲说些?什么,司徒鄞忽道:“我饿了,你是不是备了吃的?”
微哑的声线入耳落寞,见他如此,我不忍争驰,勉强挤出一个笑:“备了些?莲子粥,我叫人拿进来。”
“这个时候吃莲子……也罢。”他垂下眼睫,侧脸峻峭恍如霜雕。
盛了一碗粥,司徒鄞勉强吃了几口,便不再动了。他不愿再谈银筝,我识趣地出来,回了容宸宫。
……
消息传出三日,迟迟没见银筝入宫哭闹。后来想想,怕是她也?明白,这次和上回不同,以她一己之身,换得百姓十年太平安居,她的皇兄即使宠她,也?不得?不顾大局。
这几日,我总是想起初入宫时,银筝来与我说笑解闷的日子,心中对她抱愧,几番想再向?司徒鄞求求,然而自知没有两全之法,也?张不开这个口。
得?一人庇护久了,总忘记人世无情。银筝嫁到未国去……会得?一人庇护吗?
我躲在暖阁里心绪不宁地绣荷包,冷不防指头刺痛,回过神,叹息着扔开荷包,吮掉指尖的血珠儿。
“小姐,歇歇吧。”迢儿递上一杯茶。
我去看那荷包,苦笑:“一针像样儿的都没绣出,哪里会累……”
“小姐是心累。”迢儿叹气,“有些?事情,犹其是皇家的事情,总是身不由己的。当初小姐入宫时,不也?是这般么?”
“银筝的性子与我不同……”
秋水打帘子进来,我看?她的神色,了然道:“是胥大人来了?”
“是。”
该来的,躲也躲不过。
起身至外殿,未等胥筠行礼,我先给他行了一个福礼。“钟了知道大人为何而来。钟了言微,劝不了皇上,自觉无颜面对大人与公主。”顿了顿,我还是把话说得明白,“联姻之事,我已无能为力。”
胥筠脸色略显憔悴,想来这些?日子没少奔走,一开口,依旧是不激不厉的润玉之?音:“微臣明白皇上与娘娘的苦心,微臣也明白国事为重,这些?年皇上对胥家恩宠有加,臣实在不该再来添忧。”
他突然跪倒,平静看?向?我:“但胥筠斗胆,仍想为小妹的事,求一求娘娘。”
迢儿惊叫:“胥大人这是做什么,您快起来!”
我的指节一分一分收紧,竭力忍受胸臆闷痛,忍受这个风华绝世的男子卑躬屈膝——一个李弈城,一道轻描淡写的敕书,居然能令牧舟愤怒到失控,令复尘绝望到跪在女人面前求情!
我把殿中人都遣了出去,侧身让开一步,尽力稳住声音:“复尘,起来。”
胥筠起身,再行叶礼,再度跪倒。
“记得第一次见到娘娘,娘娘跪在雪里。当时复尘心想,后宫之?中还有如此脱俗之?人,即使跪在冰雪之中,依然不卑不亢,清雅流澈。”
我心尖一刺,“复尘……”
胥筠的目光同样不卑不亢,清光流澈:“当时娘娘说,欠复尘一个人情,如若他日我遇上麻烦,必定相助。”
我沉默了一刻,吐出一个字,“是。”
“娘娘当时要救的是一条人命,今日复尘要救的,也?是一条人命。”
胥筠一字一声说得?钉铮,正如当日薜荔殿外雪地之中,那个玉面轻裘的翩翩公子。
怎么能忘恩推诿,怎么能昧心不顾,怎么能,拒绝这样一个皎若云岚的人?
我闭了闭眼,“好,我答应你。”
他目光终有所动,“娘娘……”
我定定看?胥筠一眼,又越过他,望向?殿外空庭。“放心,我说到做到。”
……
冬日暮晚来得极快,如一个鬼物,顷刻吞食天边最后一点余光。
我的心头也像住了一头鬼物,从满桌精心准备的菜肴中抬头,问迢儿:“皇上还没来吗?”
“皇上这时在淑熙宫,小姐别急,过一会儿皇上便来了。”
从不曾这样紧张地等过牧舟,我安慰自己般点点头。
即使牧舟待我真?心实意,但他的另一个身份毕竟是皇上,有些?话……
将一会儿要说的话在脑海里过了几遍,我又命人把蜡烛剪得亮些。
足等了小半时辰,司徒鄞拥着手炉进来。长裘托地,带进冷夜凉风,令我无端想起那日第一眼看见李弈城时,他身上那种魄人千里的霸道。
“等了很?久?”司徒鄞脱下外袍,向?桌上看?了几眼,扬眉道:“这么多好吃的,得?知你备了盛筵,在母后那儿都没用什么,只等着尝你的手艺。”
家常话声暖人心窝,我笑了笑:“牧舟之?前说喜欢我做的桃花姬,今日便又做了些?,余下是迢儿帮着做的,我可不敢独自揽功。”
司徒鄞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怎么这样好兴致?”
“见你近日有些?削瘦。”我轻巧答了一句,避开他的视线,“一路风急,先喝点热汤吧。”
“好啊。”
我们相对坐定,司徒鄞随手拈起一块桃花姬,端详很?久,轻叹一声:“老人家的眼泪就是难缠,为着银筝的事,我着实宽慰了许久,才肯放我出来。”
我不露声色道:“银筝打小养在母后身边,当成心肝儿一样的疼,舍不得?也?是难免。”
他笑笑,自顾自吃着糕点。
总觉得?他知道我想说什么,这样云淡风轻的作派,反让我不知如何开口。
沉寂半刻,司徒鄞道:“你有话。”
我对上他墨黑的眸子,沉吟着吐声:“关于银筝的事……想同你说一说。”
司徒鄞放下筷箸,脸上阴晴不辨,声音却很轻快:“你说。”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归根究底不过一句话——能不能不答应这门亲事。我将意思说了,司徒鄞静默一时,却问:“复尘来过了?”
我一怔,下意识点头。
司徒鄞嘴角弯起漂亮的弧度,站起身来。
“此事已经没有余地,不必多说。过两日,你便着手置办妆奁吧。”
我没他那样好的定力,当即也起身,声中有一分急:“真?的一点别的法子也?没有了?银筝是个宁折不弯的脾气,她这几天连宫门都没进,不哭不闹,看?着便不好,若是——”
“钟了。”司徒鄞打断我的话,眼中露出疲色,“我很?累,不想谈这个了。”
我咬着唇,虽不忍他为难,但念及复尘求情时卑微的样子,仍坚持道:“能否再考虑一下,毕竟关系到银筝一生的幸福。”
司徒鄞深吸一口气,“你怎知她嫁给李弈城就不会幸福?李弈城保证,将来他登上帝位,会立银筝为后。听他的意思,是对那小丫头当真?动了心思,这有什么不好吗?”
“皇后?”我冷笑,“如果过得?不快乐,当上皇后又能如何?”
屋中一寂。
司徒鄞眼中漫起黑潮,一字一句地重复:“如果过得?不快乐,当上皇后又能如何。”
他面上的温度可见地变冷,我后知后觉,仓惶退了一步,“我、不是那个意思……”
司徒鄞不语。
我蹙眉后悔,原本好好的,怎么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
然而既已说到这个地步,我惟有横下心肠,跪在他面前道:“牧舟,我替银筝求你,放过她吧。”
司徒鄞扯了扯嘴角,手掌渐渐收紧。“连日以来,母后劝我、复尘求我、虽不见银筝,想必她心里也?是恨我——如今,你又来逼我?”
愠染的眸子箭一样射来:“你这一跪,究竟是为银筝,还是为复尘?”
我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司徒鄞眉间有余言未了,深沉地俯视我,却是吞吐几口郁气,“不说了。起来。”
我无视伸出的那只手,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皇上有话请直说。”
有几秒钟,他一直保持着弯身的姿势,一只手空空伸在我面前,见我僵峙,忽然落拓地笑起来。
这个笑,释出积压数日的怒气,将他眸中火苗一霎染红。
“真?想让我说个明白?”司徒鄞的声音骤然压低,“好。我问你,当日寿宴之上,是因为李弈城出言侮辱胥筠,所以你才一怒之?下答应抚琴,是与不是?”
没想到他会这样想,我气得?心口发疼,眼前氤出水气:“当日未国太子咄咄逼人,我是为了保全天子颜面——”
“究竟是为了我的颜面,还是为了他的颜面?又或者你自己都分不清楚,你的心究竟是怎样想的?”
司徒鄞连声诘问之下,便捺不住火气,声里透出一股锐厉。迢儿闻声进来,司徒鄞低吼一声:“出去!”
喊过之?后,他似中气不足地捂住胸口,又自嘲一笑:“我最悔的,是当日让你与他一道出宫查案。”
我闻言如坠冰窟,他,竟一直对这件事心存芥蒂?
他,竟然疑我!
那双无数次让我深陷温乡的眼睛,此时只有森寒恶意。我用尽力气问出一句:“你……是疑我、还是疑他?”
司徒鄞讥讽地反问:“有什么区别吗?”
呵,有区别吗?有区别吗?我闭了闭眼,多久没有听过司徒鄞如斯尖酸的口吻了?
这桩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他却一直心有郁结,更讽刺的是,我居然丝毫不曾察觉。
是我太笨,还是这个男人藏得太深?心里耿着这么件事,还能与我语笑如常,他的心,真?如我以为那般了如指掌吗?
见我的样子,司徒鄞有了踌蹰,眼中闪过一丝悔色。我却不容他开口,正襟叩一个头,声音平静得?不似自己:
“既如此,臣妾明白了。容宸宫失德,皇上来了只会心烦,日后——请皇上不要来了。”
“你要赶我……”司徒鄞顿时没了气势,哑下的声音里多了一分示弱。
我不为所动:“臣妾无能,未能劝说皇上;臣妾失德,也?无颜再伺候皇上。”
“钟了!”
我叩在那里,一动不动。急火攻心的人,在失去理智的当下,往往心如铁石。
“好、好……你莫后悔。”司徒鄞也?是自傲的脾气,言罢抖动宽袖,怫然而去。
我脑子一片空白,愣愣望着冷清屋宇,不知是如何被人扶起来的。等回过知觉,自己已经坐在榻上。
一顿饭的功夫,物是人非。
【载不动愁】
矮桌上的白玉双耳炉气息奄奄。我往里面投了块香饼,拭手拈起一颗梅子,辛酸的滋味冲进鼻腔,不禁皱眉。
迢儿打帘子进来,看?见我这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已经懒得?劝慰,阴声怪气道:“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人,皇上有日子没来了,还有心思吃酸梅,您是有多大的闲情呢。”
我放下梅子,淡淡道:“这个时节还能吃到梅子实属不易,虽则我不大吃得?惯酸的,但偶尔换换口味,也?是不错。”
“小姐,我在说——”
“越发唠叨。”我打断她,“你若闲得没事,就去帮着暄嫔料理公主的婚事,暂且放过我的耳朵可好?”
“不好!我不在这儿守着小姐,理别的劳什子做什么?话说回来,不过是拌了几句嘴的事儿,怎就闹到这样严重?您就放下身段服个软不成么,您再摆架子,还能摆得?过皇上?”
“我不是摆架子。”
那晚不欢而散后,不久来人回报:皇上宿在了文杏馆。
闻听当下,我不是心痛,而是冷笑:这才是十足十司徒鄞的脾气。
再合口的东西,吃久了也?想换换口味。花木逾期即败,是有自知之灵,不给看?客腻烦的机会,反生出年年岁岁的期盼。
于他,我失了自知之明。
我托病将一应事务丢给暄嫔,自己在宫中躲清闲,外面如何忙乱,只当眼不见为净。
“小姐!”迢儿犹自聒噪。我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忽地扬眉:“迢儿你怎的瘦了一圈,是为了那侍卫长在减肥么?”
迢儿气得?两眼圆睁,末了撂下一句:“真?是没心没肺!”
我淡淡听着,心道总要对得起师父给我取的名字。
迢儿还没走出去,外间帘子突然猛地被掀开,秋水外氅未及除去,快步跑了进来。
她鲜少失礼,见她如此,我便知不是什么好事,叹气问:“又怎么了?”
秋水脸色张惶:“娘娘,大事不好了!”
拔脚往外走的迢儿讽道:“容宸宫都快成冷宫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事?”
秋水似乎怕吓着我,努力斟酌着语言,却已然是手足无措,最终狠狠掐了下手心,才道:“公主自杀了!”
迢儿的茶盘咣啷掉落,我身子前倾,死死盯住秋水:“你,再说一遍。”
“回娘娘,今晨时候,公主在府里的卧房里割了手腕,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被侍女发现,说、说血迹已经洇透了裀褥。此刻人昏迷着,还不知怎样……”
“半个时辰!”我压了几日的火突突地往上冒,“身边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久才发觉不对?”
秋水摇头,“具体的奴婢尚不清楚,鸿雁已经去了公主府,那边有什么动静,她会及时回禀。”
我静默半晌,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垂下眼皮道:“知道了,有事马上告诉我。”
迢儿觑着眼色轻问:“小姐……不去看看??”
“我能去哪呢,皇上那儿?还是公主府?”我如一个无用之人苦笑:“如果当日劝得?了他,就不会有今日之事。我愧对复尘的嘱托,也?愧对银筝,又有什么脸去看?她。”
“可出了这样大的事,小姐难道一直躲着不成?”
“就当我没心没肺,无情无义好了。”一滴眼泪落下,我沉沉阖上眼皮。
司徒鄞此刻,又当如何?
黄昏时鸿雁回报,银筝的命算保住了。宫里的太医不中用,复尘不知从哪儿请来一位江湖人,又是喂丹药又是施炙,忙活许久,才救回她一条小命。
“只是公主的身子十分虚弱,近期内这联姻……怕是不成了。”鸿雁道。
我听得咬牙,半个时辰哪,她身上一共多少血经得起这样流,不虚弱才是奇怪。
若非见不得?她面,我真?想当面骂一骂这个傻丫头,学什么不好,偏学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说好听了叫做宁为玉碎,实则就是个十足十的傻子!
“皇上是不是也气坏了?”
鸿雁微愣,我也?愣了。随口问出这句,才意识到心里念着他。
我抿抿唇,涩声道:“没事,退吧。”
从前一直以为自己大度,不在乎他有三宫六苑,其实是因为那人一心在我,是以没看到自己的醋意。
关于那夜所气,我自己也?难辨清楚,究竟是恼他说的话,还是因他去了文杏馆……
次日传来消息,皇上以公主突得?暴病为由,向?未国退了婚事。银筝自上表书,言称不忠不孝愧对家国,请皇上废去公主懿号,黜为庶民?。
司徒鄞应了,除去她皇室名籍,废去公主名号,仍许住在公主府,无诏不可入宫。
听见这个着落,我心头的乌云终于散开。于银筝而言,什么荣华虚名也?比不得?一个自由身,她求仁得?仁,至于以后的路是甘是苦,都是她自己选的,都由她自己承受。
只是这样一来,未国那边必有动作。
冬冷寒天,哥哥身在边关,这一年除夕,又要难熬了。
过几日天气晴好,暖阳映雪,看?着也?觉暖和。
我披件大氅在殿外乱逛,踱到尾殿时,迎头看?见张路从西角穿过偏门而来,样子鬼鬼祟祟。
他及至进来才看?到我,没了魂似的行礼,口中道:“下官走错了路,娘娘莫怪!”返身就逃。
我叫住他:“张大侍卫长对大内这么熟,不是走错了路吧——迢儿出去了,有什么话,我替你转达。”
张路尴尬不已,小声辨解:“下官、下官不是来找迢儿的,娘娘不要误会。”
我认真点头,左右看看?这地方,漫声调侃:“这里是不错,僻静人少,是个幽会的好地方。”
“娘娘明察,我们——下官和迢儿姑娘并没有幽会!”这个腰佩环刀,身躯魁梧的男子一涉感情之?事,居然出息地冒出一头冷汗。
真?想不明白,那么厉害的一个小妮子,怎会看?上这个憨小子,将来若真成了亲,他还不被我家迢儿欺负死?
张路还在兀自辨解:“娘娘不要怪罪迢儿。迢儿一心为了娘娘,让下官留心皇上的日常行止,每日来报备给她。”
“什么?盯着皇上,还报告给她?”迢儿成日价在我眼皮下晃荡,这档子事儿我居然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