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喃喃道:“是我是我的错……是我无能是我没本事……”
若不是他若不是为了他母亲怎么会牺牲至此!他一辈子汲汲功名自以为怀才不遇实则就是不敢承认才学平庸一无所成!
是他害死了母亲!
儒生脸埋在指间泪水从指缝滴落泣声中的悲悔之意听得身侧人面有动容。
陆瞳仰起头看着远处的长空。
平人总是如此一遇到事情自责、后悔永远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恨不得将世上所有过错都归揽于自己身上。
父亲和母亲也是一样么?
在他们得知陆柔死讯、陆谦入狱的噩耗时会不会也辗转自责没有保护好一双儿女会像吴有才这般难以释怀吗?会椎心泣血吗?会哭吗?
火苗舔着黄纸将昏暗灵堂照亮。
陆瞳垂目看着恸哭的男人半晌她说:“吴有才你十八岁第一次下场到今已过十二年。”
“十二年了难道你从没想过为何一次也考不中?”
哭泣声戛然而止。
儒生抬起头满脸泪痕他茫然地、下意识地开口:“什么?”
“如果你真是才学平庸整整十二年为何要坚持下场?是不是因为你相信自己的文章定能金榜题名名扬四海。”
她从袖中摸出一方折好的纸放到吴秀才眼前。
儒生望着眼前的纸喃喃开口:“这是什么?”
“自你第一次下场后盛京秋闱中榜举子名单。被圈起来的则是盛京有名的纨绔。”陆瞳道:“这些人你只需稍一打听就会知道他们学识浅薄。为何他们能中你中不了?”
吴有才望着她下意识地重复:“为什么?”
“因为运气。”她弯了弯眼眸“你信吗?”
恍若一道亮光在他脑中闪过吴有才隐隐猜到了什么又不敢说出口只盯着面前人。
“有很多种可能。”她开口了语气依旧淡淡的“譬如他们买通了礼部判卷官在名次上做了文章。或者他们买通了主考官请人替考。再或许你的文卷与别人文卷调包你的名次自然成了旁人名次。”
“你只有纸笔和学问却没有银子与门路吴公子就这么点东西怎么能与别人争求公平呢?”
“轰隆——”
又一声惊雷炸响瑟瑟寒风哭号着从门外刮来像是要刮到他心里去。
吴有才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陆瞳笑笑“你仔细想想这些年下场做的文章当真如此糟糕吗?”
犹如一个闷雷打在脸上吴有才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若他不是对自己有自信何故会坚持十二年?他并非固执不知变通之人若真觉了无希望自会寻其他生路——这世上哪种活法不是活他也并不是非要一条道走到黑。
他只是不甘心。
士人朋友都说他文章华灿旁人无所及也他自己也是如此认为。谁知十二年过去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成庸庸碌碌的中年人一年又一年摘取金莲仍旧遥遥无期。
邻人们的目光从艳羡渐渐变成了揶揄促狭或许还有同情可怜他无法回避那些期待在每一个夜里问自己他真的有才学吗?他真的还能有高中的那一日吗?
然而今日却有一个人告诉他这么多年夙愿难解是因为有人拿走了“公平”。
“要是真的”儒生嗫嚅着嘴唇目光炯炯似有烈火燃烧“我要去举告他们这样舞弊之风罪大恶极礼部的人会好好彻查——”
“谁会信你?”
“官府会查!”
“官府自己都身在其中难道要他们自查?”陆瞳言出讥讽“恐怕你前脚将此事举告官府后脚连官府门都出不去。”
她声音轻轻却让吴有才的心彻底冷沉下来。
陆瞳说的极有可能。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每当怀疑到此处犹如一个禁忌般便不敢再往下细想。仿佛直觉再想下去就是无底深渊然而今日却有一人将虚掩的假象毫无顾忌撕开给他看这难以面对的、赤裸裸的现实。
心中思绪纷乱如麻吴有才望着陆瞳哑声开口:“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在浑浑噩噩中告诉他真相又在告诉他真相后逼他承认根本不可能改变的现实让他认清自己的无能。
“因为”她说“我想帮你。”
“帮我?”
陆瞳微微一笑。
棺柩是黑的挽幛是白的冷与暖界限一片模糊她眉眼在灯火下娇丽得不可思议鬓边那朵绢花却开得簇然淋漓。如那些从精怪志异中披着美人皮的恶鬼在某一个雨天从书中走出来与人做交易。
你知道她不怀好意但你无法拒绝。
她道:“如今整个科场都被买通礼部中人也被勾串十二年间换过无数主考官每一次你都落第每一次都有不该中举之人中举你知道这代表什么?”
“代表每一年的主考官都被人收买。”吴有才木然回答。
“是的如果科举舞弊一事不被处理那等你挂孝烧纸、买地茔葬母亲之后今后也会如从前一般终身蹭蹬屈于庸流。这是你的宿命。”
这话太可怕了吴有才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望着陆瞳犹如望着在地狱中陡然降临的菩萨神女目光甚至带一点虔诚渴望对方能在这深不见底的长渊中为他指点一条明路。
“陆大夫我该怎么做?”
陆瞳问:“吴有才你想要公平吗?”
“想。”
“如果礼部的人真被买通这么些年你屡次名落孙山其实是因科场舞弊你愿意将其揭发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愿意。”
“好。我告诉你怎么办。”
吴有才茫然看向她。
“下场前举告无凭无据官府的人多半会将你抓起来甚至灭口。除非下场后。”
“下场后?”
“不错下场后所有考生都在舍内若有替考者连人带卷人赃并获。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你人微言轻狗官沆瀣一气说不定会找个理由将你抓起来待秋闱后放出去证据也就没有了。”
“那不就没有办法了?”
“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将事情闹大。”
吴有才一愣:“将事情闹大?”
“不错”陆瞳语气轻松“如果考场舍内出了人命死了个把人那就不是单单礼部能压得下来的小事。审刑院、昭狱司甚至兵马司都会出场人越多越不好大事化小各方利益一掺杂原本简单的事也会变得复杂。”
吴有才抓住她话中关键:“出人命是什么意思?”
陆瞳笑笑没有回答。
天色更暗了狂风在院子里呼啸云层中电光乍隐乍现暴雨快来了。
吴有才看着陆瞳。
女子单薄侧影笼在素白衫裙中纤纤掌心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方油纸包好的纸包。
她的声音也是温柔的含着几分不动声色的蛊惑。
“那些主考官衣冠狗彘扰乱官场使得有才者反被无才之人凌压若换做是我……”
吴有才喃喃:“若换做是你会怎么样?”
她微微一笑将手心的纸包放进吴有才手中俯身凑近他耳畔一字一顿地开口。
“当然是杀了他。”
“轰隆——”一声。
惊雷滚过一道闪电照亮幽暗灵堂也照亮了她淡漠的眼。
院子里大雨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