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终究无法改变现实。
吴有才刚高兴了不到一刻眼睛立刻又红了眼泪一下子掉下来:“陆大夫也没办法?”
陆瞳摇了摇头。
她只是大夫不是神仙。况且救人性命这种事对她来说其实并不擅长。
“她还有至多三月的时间。”陆瞳道:“好好孝敬她吧。”
吴有才站在原地许久才揩掉眼泪应了一声。
陆瞳回到屋里写了几封方子让吴有才抓药给妇人喝。这些药虽不能治病却能让妇人这几月过得舒服些。
临走时陆瞳让银筝偷偷把吴有才付的诊金给留在桌上了。
萦绕着腥气的鱼摊渐渐离身后越来越远银筝和陆瞳一路沉默着都没有说话待回到医馆杜长卿正歪在椅子上吃黑枣见二人回来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
杜长卿今日一来医馆就见陆瞳和银筝二人不在还以为这二人是不想干了连夜卷了包袱走人。待阿城说清楚来龙去脉后才没去报官。
他问陆瞳:“阿城说你们去给吴秀才他娘瞧病了怎么样没事儿吧?”
银筝答:“当时情势倒是挺危急的姑娘现下是将人救回来了不过……”
不过病入膏肓的人到底也是数着日子入地。
杜长卿听银筝说完也跟着叹了口气目光似有戚然。
陆瞳见他如此遂问:“你认识吴有才?”
“西街的都认识吧。”杜长卿摆了摆手“鲜鱼行的吴秀才西街出了名的孝子嘛。”
陆瞳想了想又道:“我见他屋中许多书卷是打算下科场?”
“什么打算下场他场场都下。”杜长卿说起吴有才也不知是惋惜还是别的“可惜运气不好当初周围人都认定以他的才华做个状元也说不定谁知这么多年也没中榜。”
杜长卿又忍不住开始骂老天:“这破世道怎么就不能开开眼?”说罢一转头就见陆瞳已掀开毡帘进了里院顿时指着帘子气急:“怎么又不听人把话说完!”
银筝“嘘”了一声:“姑娘今日出诊也累了你让她歇一歇。”
杜长卿这才作罢。
里院陆瞳进屋将医箱放好在窗前桌边坐了下来。
窗前桌上摆着纸笔因是白日没有点灯铸成荷叶外观的青绿铜灯看起来若一朵初绽荷花袅袅动人。
鲜鱼行吴秀才那间茅舍屋中也有这么一盏铜铸的荷花灯。
陆瞳心中微动。
读书人书桌上常点着这么一盏荷花灯古朴风雅取日后摘取金莲之意。许多年前陆谦的书桌上也有这么一盏。
那时候常武县中陆谦也常在春夜里点灯夜读母亲怕他饥饿于是在夜里为他送上蜜糕。陆瞳趁爹娘没注意偷偷溜进去一气爬上兄长桌头理直气壮地将那盘蜜糕据为己有。直气得陆谦低声凶她:“喂!”
她坐在陆谦桌头两只腿垂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振振有词地控诉:“谁叫你背着我们半夜偷偷宵夜。”
“谁宵夜了?”
“那你在干什么?”
“读书啊。”
“什么书要在夜里读?”陆瞳往嘴里塞着蜜糕顺手拿起桌上的荷花灯端详“多浪费灯油啊。”
少年气急反笑一把将铜灯夺了回去:“你懂什么这叫‘青灯黄卷伴更长’‘紧催灯火赴功名’!”
紧催灯火赴功名……
陆瞳垂下眼帘。
今日见到的那位吴有才是读书人数次下场。
倘若陆谦还活着应该也到了下场赴功名的年纪了。
父亲一向严厉这些年家中堆满的书籍应该也如这吴有才一般无处落脚。常武县陆家桌案上的灯火只会比当年春夜燃得更长。
但陆谦已经死了。
死在了盛京刑狱司的昭狱中。
陆瞳忍不住握紧掌心。
银筝曾帮忙替她打听过刑狱司的死囚与别地一样处刑后若有家人的给了银子尸骨可由家人领回。没有家人的就带去望春山山脚的后山处草草埋了。
陆瞳后来去过望春山山脚的那处坟岗那里乱草连绵到处是被野兽吃剩的人骨能闻见极轻的血腥气几只野狗远远停在坟岗后歪头注视着她。
她就站在那处荒地里只觉浑身上下的血骤然变冷无法接受记忆中那个潇洒明朗的少年最后就是长眠于这样一块泥泞之地和无数死去的囚徒、断肢残骸埋葬在一起。
她甚至无法从这无数的坟岗中分辨出陆谦的尸骨究竟在哪一处。
他就这样孤零零地死去了。
院子里的蝉鸣在耳中变得空旷荒凉夏日午后的日光来势汹汹横冲直撞地漫上人脸冰凉没有一丝暖意像一个令人窒息的噩梦。
直到有人声从耳边传来将这滞闷梦境粗暴地划开一个口子——
“陆大夫陆大夫?”阿城站在院子与铺面中间的毡帘前高声地喊。
陆瞳茫然回头眼底还有未收起的恍惚。
在院子里洗手的银筝走了过去将毡帘撩起叫阿城进来说话:“怎么啦?”
“铺子里有人要买药茶外面桌柜上摆着的药茶卖光了杜掌柜让您从仓房里再拿一些出来。”
“仓房”就是院子的厨房陆瞳有时候会多做些药茶提前放在箱子里省得临时缺货。
银筝应了一边依照往常般问了一句:“记名的是哪户人家?”
近来陆瞳让立了册子来买药茶的客人统统记了名字杜长卿曾说这样太麻烦但陆瞳坚持要这么干。
小伙计闻言喜形于色道:“这回可是大人物说是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府上的此刻就在铺子外等着!”
银筝正要去厨房的脚步一顿。
陆瞳也骤然抬眸。
观夏宴明明还有一段日子才开始就算董夫人愿意在宴会上帮忙提点等范正廉的妻子赵氏上钩也需要好一段日子。
她已做好了耐心等待的打算未料到许是上天见她陆家凄惨竟让这好消息提前降临了。
阿城没注意到她们二人的异样心中犹自激动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那可是京城人人称道的“范青天”!谁能想到他们这出偏僻医馆如今连范青天府上的人都慕名前来买药这要是说出去整个西街的商贩都要羡慕哩!
小伙计说完了一阵子迟迟不见陆瞳回答这才后知后觉地察出不对“陆姑娘?”
“不用拿了。”
阿城一愣下意识看向陆瞳。
女子站在桌前望着桌角那只青铜夜灯不知想到什么目光似有一闪而逝的哀痛。
良久她才开口。
“告诉范家人药茶售罄没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