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长卿摆了摆手:“不过我原以为这盛京只有女子才爱美没想到男子也一样。”
陆瞳道:“也未必是爱美毕竟人言可畏。”她把干枯的石榴枝从花盆里拔出来“不管男子女子总不喜欢背后被人指点。”
“说得有理。”杜长卿点头看着陆瞳想了想忽然问:“陆大夫你先前是不是做过这药茶?”
陆瞳抬眼。
杜长卿摸了摸鼻子:“不然你怎么如此笃定这药茶效用颇好?也没见你跟谁试药啊。”
陆瞳把干枯的石榴枝收拢在一起道:“做过。”再抬头对上屋中三人亮晶晶的目光。
她顿了顿想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当初我随师父学医大概五六年前有一位夫人找到我师父想要我师父为她研制一方灵药可以纤瘦身形。”
陆瞳在椅子上坐下来手里仍攥着那把石榴枝。
“这夫人与她丈夫少年夫妻琴瑟和鸣生儿育女。据她所言她年少时身材窈窕姿容出色。只是常年操持家用难以顾及自身所以等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年长色衰身姿臃肿不堪入目了。”
屋中三人没开口安静地听着她说话。
“她的丈夫有心要纳一房小妾小妾妍姿俏丽袅袅娜娜与她是截然不同的轻盈。”
“她对丈夫又恨又爱恨的是他负心薄幸罔顾发妻为自己付出多年心生嫌弃又爱他对自己终究存着一分旧意因他纳的那房小妾无论是容貌衣着还是一颦一笑都肖似十八岁的她自己。”
“所以她找到我师父希望我师父能为她研制一方灵药服用后腰肢袅娜如弱柳好借此挽回丈夫的心。”
“我师父便将这任务交与我要我来为她做这方灵药。”
屋中灯火幽暗小院的风隔着毡帘吹来将火苗吹得摇摇欲坠。
陆瞳的目光渐渐出神。
她还记得那妇人的模样穿一件洗得发旧的酱色长衣因落梅峰雨天路滑衣裳上沾了不少泥泞一看就知是在路上滑倒所致。妇人从怀里掏出银匣其中银锭被摩挲得发亮接在手中尚带人的体温。
风尘仆仆的妇人望着芸娘像是望着世间所有的希望。
然而芸娘的诊费昂贵仅仅百两银子是请不起芸娘为之制药的。
被芸娘一口回绝那妇人便似丧失了所有的心气委顿在地。陆瞳站在一边心也为这人揪着。
许是看出了陆瞳眼中的同情芸娘笑着看她一眼:“我虽不能为你制药这丫头却可以。不如问问她?”
那妇人一怔下意识看向陆瞳眼中再度升起希翼之色。
被那样的目光望着很难说出拒绝的话陆瞳挣扎许久终是艰难地点了点头:“我……试试。”
她接了妇人的诊费便起早贪黑地为妇人制药翻看了无数医书自己尝试着喝了无数药汁就连夜里做梦都在想。芸娘饶有兴致地瞧着她努力眼神中辨不清情绪。
一直到后来……
“然后呢?”阿城听得入了神见陆瞳不再往下说忍不住追问。
陆瞳回过神顿了顿道:“然后我做出了这味药将药交给了她。”
“她喝完药茶是不是变得很漂亮?她丈夫之后回心转意了?”小伙计很着急。
陆瞳沉默了一下:“没有。”
阿城一愣。
“她喝了药茶的确纤瘦了许多从背后看与未出阁少女无异。不过她丈夫并未回心转意仍旧纳了那房小妾。”
“怎么会呢?”阿城忍不住愤然开口“她都已经变美她丈夫怎么还要纳妾?”
银筝冷笑一声:“她只是瘦了可毕竟不如新人颜色动人。何况男人这东西就算找天仙也不耽误变心。岂是一味药茶就能挽回的?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爱驰恩必绝少年夫妻哪里比得上新鲜有趣?”
“同意。”杜长卿点头“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找了小妾就别再说什么顾念旧情了。”
阿城丧气:“怎么这样……”又抬头问陆瞳:“那之后这位夫人如何了?”
“不知道。”过了很久陆瞳才说:“我没再见过她了。”
“哎。”阿城长长叹了口气神情有些遗憾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听了一个不算让人高兴的故事众人先前赚银子的喜悦被冲淡了许多又在铺子里合计了一下接下来几日要制售的药茶杜长卿才带着阿城离开。
银筝在院子里忙碌将今夜要用的药材找出来一一归类放在竹篓里。
陆瞳回到小院的屋中窗前梅花树影子落在桌台上。那一小把枯掉的石榴枝摆在桌上干瘦凛冽。
陆瞳拨弄了一下灯芯将那一小把枯枝放在油灯之上火苗发出炙烤的“毕毕剥剥”声音一小股焦味从油灯上冒出来突兀地打破夜的宁谧。
她垂下眼睛。
其实她后来还是见过那位妇人的。
用过药茶后瘦了的妇人再次回到落梅峰陆瞳再次见到了她她已不再臃肿甚至称得上伶仃枯瘦的身体在衣袍中晃荡仿佛一截枯萎的石榴枝不见娇艳花朵只有干瘪暮气。
明明她已经得偿所愿然而她的目光看起来比从前还要绝望。
她奉出所有的银子想要芸娘为她做一味返老还童的灵药想要借此回到当初。
可这世上哪有返老还童的灵药?
芸娘笑着将她握着银子的手推了回去。
妇人面如灰缟。
“其实也不必如此麻烦你想要挽回夫君的心很简单的。”
芸娘伸手递过去一方雪白的瓷罐附在妇人耳边悄声耳语“这里是一味毒药。无色无味连用一月其人必死不会有人察觉。”
芸娘松开手居高临下地望着茫然的妇人温柔开口:“他死了就不会变心了。”
陆瞳站在屋舍后望着妇人紧握着手里瓷罐踉踉跄跄地下山去了。
一月后陆瞳听说山下镇上有妇人毒杀其夫又投井自尽。她跑回屋舍芸娘正在做酒蒸鸡。厨房里充斥着醇酒的清冽和蒸鸡的香气陆瞳却觉得想要干呕。
芸娘拿着筷子转过身笑盈盈看着她像在看一出蹩脚的、好笑的百戏。末了她问:“可看清楚了?”
陆瞳不说话。
芸娘淡淡道:“药医不了人毒可以。”
药医不了人毒却可以。
摇曳火苗之上最后一根石榴花枯枝已经燃完桌台上遗漏了一地焦黑辨不出原本烂漫痕迹。
银筝在院中喊:“姑娘药材分拣好了。”
陆瞳应了一声将灰烬清理干净端着油灯走出屋门。
可怜总被腰肢误……
或许纤纤本不是药而是毒。
就像她自己从来也不是什么救死扶伤的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