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郁郁回到那酒馆角落坐了。修为太浅。他嘲笑自己。一个出家人竟又开始为一些俗事挂怀何苦。反正当年也已拍拍屁股走了如今就继续做那些俗人眼里的恶人好了。
但徽州又是自己要来的这真是……
忽听掌柜的走近来:“怎样见到了么是谁在里头弹琴?”
他才想起方才是为了琴音过去的忙整顿起精神答道:“是位姑娘——呃似乎是在这里怀念故人。”
掌柜的哦了一声。“我看道长脸色很难看没什么事吧?”
“没有。”君黎勉强笑应。
“道长可要来点酒?九年陈的佳酿可是本馆的招牌。”
君黎摇头:“出家之人并不饮酒。”
掌柜的咦了一声道:“现如今还真有似道长这般潜心修道之人么?”
君黎便笑道:“道学要怎样修法便只看自己想走哪一门。贫道自小并不沾酒也便一直如此了。”
“原来如此。”掌柜的说着也并不强他由他自坐着。
君黎便自背箱中翻出本书来看。凡碰到没生意又懒于动弹的时候他便会将师父遗下的书找一本来读。像现在这般不那么稳定的心绪也只能抽一本早先读过学会的温故一下了。
这一本讲的是人体之穴位与算命的营生关系不是太大但若说到道家养生之学便用处颇多。以前住在顾家时义父也教过自己认穴之法——义父顾世忠武功修为很是不低。顾家家传剑法以认穴为要君黎喜欢剑那时候还是学了不少加上他从来机敏也称得上眼疾手快后来行走江湖自保也便足够了。
忽听掌柜的招呼道:“客官里面请。”想是又来了人。君黎正抬头去看那来人已倏忽到了他身前。
“顾君黎。”那人直呼他名口气是种熟悉的冷冷。“我有话问你。”
君黎情绪正低也只好合上书勉强坐正起来道:“姑娘今天又要算什么?”
站着的当然是那白衣女子看来是已经与单疾泉说完了话。只听她道:“你当日说你师父听过我师父弹奏‘七方’琴是么?”
“师父确实这样说过。”
“他有没有具体形容那曲子?”
君黎似乎想了想。“他只说那曲子起时百兽驻足群鸟失声到后来水山为之震动天地为之变色——喜时喜极悲时悲绝听此一曲从此任何乐声皆不复入耳。”
他说着抬头看白衣女子。女子又追问:“曲调中的细节可有提到?”
“曲法繁杂师父恐也不能尽明自更不能对我说明。姑娘忽然问起莫非是想起了什么?”
白衣女子瞪着他那意思是“何时轮到你来多问”但遇到君黎仍然不温不火的表情她便似冷锋插入了软棉发作不得只能恨恨道:“真是没用问了你半天一点有用的都没有!”
“既然没有用姑娘问完了也该走了吧。”君黎口气淡淡但这一句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
女子不料他态度忽然呛人自然心里已涌起无穷反驳之语但一时之间竟又忽然不想便此与他针锋相对了衣袖一拂转身便走。
君黎倒又有些后悔自己言语心道师父常叫我克制今天是怎么了前一刻尚且逼着自己好好回答她的话后一刻竟然变得如此。但没办法人既然已经走了也只得罢了。
只是竟然已经连“温故”的心情都没了。天色也渐趋昏暗日影渐淡又是一日到了头。
今天还是寻个地方早点歇吧。他呆了一会儿收拾东西与那掌柜的道了一声便离了店。出门的当儿正与个年轻人擦肩而过。这年轻人大约十七八岁君黎余光已瞥见生得十分俊朗。
到了门外头则见有个年纪仿佛的少女想来是在等那少年正自作趣地沿着地上一道土缝单脚跳着跳得久了便有些歪斜起来只好又回转身重新跳回来。便这一回身她见竟有个道士正看自己一下子便停了住不好意思起来。
君黎是在看她。他原本满腹郁郁只想快点回城却不料见到这女孩儿竟一下移不开目光。
她并不是那种很美的女孩子可就是有种叫他说不出的感觉令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来那双看过那么多面相的眼睛盯在她脸上动也不动。
这姑娘。他想。该怎么说总觉得如果什么地方再好看一点点或者再难看一点点都不行都会坏了现在的这股浑然天成的气息。
这股气息该叫什么呢?他说不出来。相面之学总是让人脸在自己面前变成了一个个标志的堆积但好像没有哪一种能形容她的。好看或不好看他也分辨得出却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在心里暗涌起对一个陌生人莫名的好感来。
女孩子被他看得不自在转身到远处自去玩了。好奇怪。君黎心想。明明这姑娘算不上很好看怎么就觉得有一种异样的风致根骨吸引人至斯?便算只看着背影都觉耀眼得厉害。
站了半晌他才忽然惊觉自己是不是太过无忌了。少女在靠近林边的地方停了下来回头向这边一望似乎是想看看这无礼的道士是不是还在。——但竟真的还在。君黎本是想收回目光可恰被她那么一回头心里便又流过另一个念头:我看着她又没错。
这一下两人目光都没退缩不过君黎猜想少女应该是有些生气以至于那表情十分冷淡。可就在他这么想着的一瞬间她的嘴角却微微扬起竟忽然对他笑了笑。他呆了一下——不何止是呆了一下。他根本就像忘了身在何处像是耳边眼前心头脑海都空茫茫一片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在那一笑里他一时间懂得了很多只听师父讲过却从没体会过的词汇。冰消雪融——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便连同自己心里的郁郁都好像一瞬间融去了。
只一微笑之后她已经回过头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又自去玩了。君黎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一次失礼了竟未对她这一笑回应些什么表情待到脸上总算露出回以一笑的神态时却已没有人看了。
他就带着那一丝有点尴尬的笑低头开始往前走可是却也并不因此着恼。因为他隐隐约约觉得——觉得那姑娘应该不会因为这般事情便着恼的。
忽然只听后面少年轻唤了一声:“刺刺!”他没回头只听女孩子应了一声随即是轻快地跑来的声音。两人似很开心地低语着什么一同离开了。
他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觉。他是出家之人许多事情他不明白也未曾以为自己需要明白。可是今天这样的感觉有点猝不及防让他忽然觉得以往知道的一切好像还不太够用。
刺刺——这是她的名字么?这样的女孩子好像也真的只有这样的名字才能形容。她就像那一根刺真的说不出起眼之处可偏是从见到的第一眼起就深深扎入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