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上的风像是停留了一瞬。但随即流云变幻月与星辰俯瞰着亘古的大地夜的脚步依然在波澜变幻中漠然地向前流淌。
星移月换日出的光芒逐渐接管这片大地上的一切大地上数以亿万的生灵又开始新一天的劳作。西南大地的一隅在那名叫小叶村的附近一度亮起的光火并不会打断人们的生活223所在夜里发生的那次爆炸之后激起的些许波澜又在第二天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除了人们此后不久在劳作与生活里添的些许新谈资不多的变化大概是在距离此地十数里外的文普镇那过去句偻着身子每天早晨跟夜香妇们收购粪便的华夏军成员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没有再回到这里十多天后有新的成员来接替了这份工作甚至在旁边挂上了一块扫盲私塾班的牌子有正经的老师过来替他接手了一众夜香妇或是其亲属们的孩子。
新的老师没有再读外界买来的报纸而是按部就班地发下了统一的蒙学教材这样的教育在此后平静地持续了下去过得半年便只有极少数的夜香妇们才会在偶尔的交谈中说起曾经的那位“汤夫子”了。而即便在许多年后有已然成才的人们回到这里说起那段从无到有的波澜壮阔的岁月谈起曾经第一个在这边给夜香妇的孩子们教书蒙学的那位收粪工人们对他的身份和名字也基本没有了太多的印象像是随时光的波澜消融在那片流金的岁月里……
二庆村的土改进程有着些许的滞后但知道原因的人并不多不久之后一切也就再度按部就班地走上了正轨。
只有在最隐蔽的地方因果的牵连在悄然地朝着更大、更远的地方延伸过去……
三月十四深夜临近子时的时候文普县警察系统的二把手胡泰赶到了小叶村后方的山顶与已经将弓箭对准了汤敏杰的方陆展开对峙。他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如今归于候五带着的治安系统由于身上有伤武艺上肯定是打不过方陆等人的但事情发展到这里也不再是暴力能决定走向的了。
“……我已经知道了你们干下的事情受委托在进行查证。你们现在杀人灭口已经没有意义……如果事情没有确实他活着你们没事死了还会有更多的调查继续;如果事情确实杀了他你们罪加一等……”
“……我的兄弟死了!我是第五军第三师少校参谋方陆我的兄弟死了!你是什么资格过来挡我——”
“……你是谁都没有用当着我的面杀人灭口你们就逃不了罪责——”
“……我兄弟死了谁都不能挡我杀他——”
夜色之中双方的对峙歇斯底里那满身是血的年轻士兵甚至大叫着朝汤敏杰撞过去——他的双手束缚未解否则大概会持刀杀人此时的厮打也是为了给方陆提供最后的机会而胡泰手持火枪方陆挽起强弓双方激烈的对峙……
直到陈辞让带着更多的人合围过来……
第二天便有人来到文普县政府疏通和说情但事实上整个事情已经无法停止三月十四的夜晚胡泰已经将一封信函发送到一个更为庞大的系统当中与此同时223研究所的沼气爆炸因为不可能被掩盖也在十五这天的下午随着陈辞让的初步报告将一些首先可以说的来龙去脉发往中枢。
事情经过了几天的发酵但随后的反馈远比胡泰想象的要严重和厉害。三月十七这天上午他在223所看过汤敏杰的伤势给他转述了事情的初步发展出来之后便看到了无声无息朝这边过来的军人与车队之后见到了任他如何想象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一号首长宁毅。
理论上来说土改的发展正如火如荼宁毅无论如何都会坐镇在成都的中枢不会轻易离开而另一方面不管汤敏杰的身份多复杂也不值得会让对方专程往文普的小角落里跑上一趟——他完全可以将汤敏杰召去成都。宁毅的出现只能说明他先前就因为某些事情抵达了文普附近。
当然这些东西并不是胡泰敢去深思的。在得到接见之后胡泰将此前与汤敏杰的关系以及对他的了解、对此次事情的了解都一一和盘托出:他关注汤敏杰乃是因为去年某天彭越云来到这边的一次请托但对于汤敏杰的具体身份不知此后在很长的时间内则只接到过对方的一次请求也就是希望通过胡泰这边到成都定时去订购一些报纸这个事情并不犯忌讳胡泰给予了帮助后来也听说对方将这些报纸用在了给一帮夜香妇孩子的蒙学上。
而到了三月十四这天上午汤敏杰过来找他希望通过他对二庆村的一名地主进行秘密的救治在胡泰的追问下汤敏杰似乎是觉得有必要因此也对二庆村的部分疑问做了一个转告与备桉:他目前对整个事情存有疑问也不希望随随便便地伤害了那边的工作人员因此也拜托胡泰进行简单的调查并且强调了这是私人的请托希望暂时不进入程序不要给对方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到三月十四的下午胡泰查到了方陆的身份背景与部分的行事作风不久之后听说对方结群离开文普县城的消息出于洞察的敏锐他思前想后便也带着枪连夜追往了小叶村……
宁毅询问时他将这些事情桩桩件件的合盘托出未做修饰之后又被询问了各种各样的细节包括对方给夜香妇极其孩子们开学堂的经过以及那天晚上的对峙状况。
三月十七下午未时一刻汤敏杰见到了来到这里的宁毅……
……
春意正盛。
即便是接近贫瘠凉山山区的小叶村在这样的世界里也能够看见遍地开放的野花。
村子里的人们已经忙过了春耕最忙的一段时间但也有不少的身影仍旧在外忙碌223研究所的沤肥场附近爆炸的痕迹还未去除。身上缠了绷带的汤敏杰跟随着宁毅绕行过这处地方朝一旁的山上走去。
他不明白宁毅为什么会来到这。
但宁毅随后告知了他关于方陆的结局。
“……就在昨天晚上方陆在认罪书上揽下所有的问题以后用一根快子捅穿喉咙自杀了。”
汤敏杰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没能说话又过了片刻宁毅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纸来:“这是被你挟持的那个叫余觉的年轻人的供词我也看过了跟你的陈述基本一致复述了你们当晚聊的那些东西……”
宁毅将那纸递给他:“看看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汤敏杰将供词摊开看了他眨了眨眼睛想了片刻:“这个……年轻战士做事果断应变好不怕死甚至……他愿意为了同伴舍身如果……如果不是这次的事情他是个很好的战士……”
宁毅点了点头也叹了口气:“……他说的那些也很振聋发聩是吧?”
汤敏杰却摇了摇头:“这些说法不值一驳但如果……内部有了很多这样的声音……”
“内部什么时候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声音尤其是极端的声音。而且想要捞钱的人一旦有了正当的理由捞得也就更加心安理得了嘛。”宁毅摆了摆手随后道“根据……这个余觉的供词和胡泰的一些转述你是不太想活了沤肥场出事之后确定他们有问题你明明可以到研究所或者村子里人多的地方大喊大叫事情就解决了但你没这样做而是掉头跑到了山上……你怎么考虑的?”
两人站在汤敏杰十四晚上与余觉厮打的溪水边上宁毅看着他。汤敏杰想了一想:“我怕他们人多铤而走险害了整个研究所的人。”
“嗯……”宁毅点点头“如果不是他们说你最后放开了那个余觉就指着方陆一箭射死你我也就信你这个理由了。”
汤敏杰沉默不语。
“但是你也够狠的确定了问题决定了想死到了那种时候你还骗余觉说裘自书在粪桶里出来就死了实际上他由胡泰收治是到十六的晚上才终于死了的狠啊……就算方陆豁出去杀了你松了一口气他们也不知道裘自书仍然还活着甚至还有胡泰这个双保险所以哪怕你给他们说好话觉得余觉人不错死到临头除了借他们的刀杀自己你对他们也没有一丁点的放水你这样……让我怎么看你呢汤敏杰?”
山坡上宁毅看着他平静的眼底也有复杂、甚至悲悯的神色浮动。但汤敏杰并没有察觉到这一幕的出现。
“我没有想那么多。”他道。
宁毅便也不再纠缠了他们望向山坡下方的村子如此过了一阵宁毅方才开口说话。
“打败女真人之后华夏军很出风头明面上第七军管着出川的商路占过一阵便宜后来受到了大整肃而成都方面很多从外头过来的商贾、英雄好汉都很愿意结交华夏军内部的成员对于这件事的遏制和调查每年都在做但肯定也有大量的漏网之鱼。就好像方陆这种人余觉在供词里说方陆拿了钱供养战友的十几名遗孤这个情况属实但在另一个方面他性格豪爽交游广阔对朋友讲义气对自己的生活也有很高的要求一部分的钱花在死去的战友身上一部分的钱带了活着的战友花天酒地一掷千金……这个人的身上没有余钱只要搞到钱必定是跟战友和朋友一道花了甚至有人跟他借钱他也是毫无保留的帮忙。汤敏杰你想不想有这样的朋友坦白说我都想有。”
“这种的及时雨、江湖大哥在外头向来是最得人心的也有一些兄弟会很愿意帮他拼命。但是他的钱从哪里来?这两年的时间就帮着一些外来的好汉各种牵线搭桥而且这些外头来的英雄好汉脑子灵活知道只要有权怎么都可以变现所以结交了两年而从半年前开始土改的消息放出来他们就已经做了各种的推算和准备……”
“到了土改的正式开始最初的百村试点是由我亲自在抓所以问题出现得还不多但是由百村往更大的地方扩散开始我就不可能真抓得住了他们也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自己的计划。甚至于利用内部的观点分歧他们都能有自己的观念和口号……那么这个时候汤敏杰你还同情他们吗?”
风吹过山嵴汤敏杰没有说话宁毅道:“土地改革进行得还不错成都那边四民之类的讨论慢慢的开始落地了大家说起来不再像是以前那种年轻小辈的空谈。但是这个改革要进行下去最大的问题会出现在哪里你知道吗?”
“内部。”汤敏杰道。
“是啊内部。”宁毅点点头“一切社会模型的运作和崩溃的原理说白了不过是不公平的利益分配方式在长期运行之下最终都会积累到崩溃的一刻。口号上我们可以追求理想化的公平但在实际操作当中我们是要寻找行得通的、比上一个方法更好一点的操作模型以把这个时间尽可能地延长说白了这也就是文明进步的过程……过去乡贤在基层掌握分配权力他们有一个分配比例现在我们要取代这个分配权利我们也就必须保证实际落下来的这个比例会比他们更好。”
“土改如果落实下来对基层力量的控制和动员会比以前增加十倍社会的文明会比以前进步一大截。但是人都有自毁的倾向……方陆、余觉这些人就当是他们自毁的倾向表露出来了吧。汤敏杰如果土地改革能够在良性的结果当中维持十年或者二十年后世的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样的平等和人权是天经地义的关于四民的讨论到那个时候可能才会变成一种常识所以无论如何我们都要维持它至少二十年的良性发展要想尽办法遏制我们内部的那些打扮成‘人之常情’的自毁倾向……”
“我这次过来原本不是为了找你的。”宁毅道“成都的事情做了安排之后我是偷偷地出来打算尽可能的到土改的前线村子去看一看搜集各种可能出现的问题……是恰好遇上了你这边的这件事。”
“……老师这么没信心吗?”良久汤敏杰问了一句。
宁毅扭过头来看了看他笑了笑:“乡贤本身就是有它的先进性和必然性的想要依靠单一的官僚取代它要么对于纪律的监察已经严格到了一定程度要么是需要他们自己就足够的高尚如果只是一些轻轻松松就原谅自己高喊着人之常情的人闹不了这个革命。落后的材料建立不起先进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