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弃了战马穿过林子小心翼翼地前进但到得半途终究还是被两名金兵斥候发现。他奋力杀了其中一人另一名金人斥候要杀他时林子里又有人杀出来将他救下。
来的也是一名风尘仆仆的武人:“在下金成虎昨日聚义见过八爷。”
疤脸拱了拱手。
两人皆是自那山谷中杀出心中惦念着山谷中的状况更多的还是在担心西城县的局面当下也未有太多的寒暄一道朝着林子的北端走去。树林越过了山脊越是往前走两人的心中越是冰凉远远地空气中正传来异常的躁动偶尔透过树隙似乎还能看见天空中的烟雾直到他们走出树林边缘的那一刻他们原本应该小心地躲藏起来但扶着树干筋疲力尽的疤脸难以抑制地跪倒在了地上……
南方沦陷一年多的时间以后随着西南战局的转机戴梦微、王斋南的登高一呼这才激励起数支汉家部队起义、反正并且朝西城县方向聚集过来这是多少人费尽心机才点起的星星之火。但这一刻女真的骑兵正在撕裂汉军的军营大战已接近尾声。
而在战场上飘荡的是原本应该身处数百里外的完颜希尹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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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江畔的晚风呜咽伴随着战场上的号角声像是在奏着一曲苍凉古旧的挽歌。完颜希尹骑在马上正看着视野前方汉家军队一片一片的逐渐崩溃。
大量的部队已经放下武器在地上一片一片的跪下了有人负隅顽抗有人想逃但骑兵部队毫不留情地给了对方以痛击。这些部队原本就曾投降过大金眼见局面不对又得了部分人的鼓舞方才再度反叛但军心军胆早丧。
他带来这里的骑兵即使不多在得到了布防情报的前提下却也轻易地击溃了这边聚集的数万军队。也再次证明汉军虽多不过都是无胆匪类。
远远近近一些衣着褴褛、刀枪不齐的汉军成员跪在那儿发出了哭泣的声音但绝大多数仍只是一脸的麻木与绝望有人在血泊里嘶喊嘶喊也显得低哑受伤的士兵仍旧害怕引起金兵注意。完颜希尹看着这一切偶尔有骑兵过来向希尹报告斩杀了某个汉军将领的消息顺便带来的还有人头。
七八颗原本属于将领的人头已经被仍在地下活捉的则正被押过来。不远处有另一拨人近了前来参拜那是主导了这次事件的大儒戴梦微此人六十余岁容色看来悲苦不苟言笑希尹原本对其颇为欣赏甚至于在他反叛之后还曾对完颜庾赤讲述儒家的可贵但眼下则有着不太一样的观感。
他受了戴梦微一礼随后下了战马让对方起身。前一次见面时戴梦微虽是投降之人但身躯一向笔直这次见礼之后却始终微微躬着身子。两人寒暄几句沿着山脊信步而行。
“……老实说戴公闹出如此声势最终却修书于我将他们反手卖了。这事情若在别人那里说一句我大金天命所归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是信的但在戴公这里我却有些疑惑了书信简略请戴公有以教我。”
戴梦微身躯微躬亦步亦趋间双手始终笼在袖子里此时望了望前方平静地说道:“只要谷神应允了先前说好的条件他们便是死得其所……况且他们与黑旗勾结原本也是死有余辜。”
“戴公真忌黑旗至此?犹甚我大金?”
“大金乃我汉家之敌可到得此时终有退去一日大帅与谷神北归之后黑旗跨出西南便可长驱直进吞我武朝江山。宁毅曾说过要灭我儒家后来虽无明确动作但以老朽看来这只是说明他并不鲁莽一旦动起手来为祸更甚。谷神宁毅灭儒是灭不了的但他却能令天下徒添几年、几十年的动荡不知多少人要因此死去。”
“哦?”
“谷神或许不同意老朽的看法也瞧不起老朽的作为此乃人情之常大金乃新兴之国锐利、而有朝气谷神虽研读儒学一生却也见不得老朽的陈腐。可是谷神啊金国若长存于世迟早也要变成这个样子的。”
戴梦微笼着袖子自始至终都落后希尹半步朝前走脚步、话语都是一般的平平静静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如同死气又像是不详的预言。眼前这身躯微躬、面容悲苦、话语不祥的形象才是老人真正的内心所在。他听得对方继续说下去。
“……先秦之时便有五德终始之说后来又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五百年是说得太长了这天下家国两三百年便是一次动荡这动荡或几十年、或上百年便又聚为一统。此乃天理人力难当有幸生逢治世者可以过上几天好日子不幸生逢乱世你看这世人与蝼蚁何异?”
“……这天理循环无从更改我辈读书人只能让那治世更长一些让乱世更短一些不要瞎折腾那便是千人万人的功德。谷神哪说句掏心窝的话若这天下仍能是汉家天下老朽虽死也能含笑九泉可若汉家确实坐不稳这天下了这天下归了大金迟早也得用儒家治之到时候汉人也能盼来治世少受些罪。”
他望了望战场上跪下的汉军:“可黑旗不行……宁毅此人口称华夏所作所为也确实锐意自强令人叹服。他是英雄却并非王者英雄初心不改百折不挠可王者要知进退、懂权衡。他从一开始便定下了灭儒的志向想用他那一套所谓的契约、公平、平等从头做起来这中间更合了刚强易折之像。”
“……想一想他击溃了宗翰大帅实力再往外走施政便不能再像山里那样简单了他变不了天下、天下也变不得他他越是百折不挠这天下越是在乱世里呆得更久。他带来了格物之学以奇巧淫技将他的武器变得更加厉害而这天下诸位都在学他这是大争之世的气象这说来豪迈可到头来不过天下俱焚、百姓受苦。”
希尹背负双手一路前行此时方才道:“戴公这番言论闻所未闻但确实发人深省。”
“谷神英睿往后或能知道老朽的无奈但不论如何而今遏制黑旗才是你我两方都须做、也不得不做的事情。其实往日里宁毅说起灭儒大家都觉得不过是小儿辈的鸦鸦狂吠但谷神哪自三月起这天下局势便不一样了这宁毅兵强马壮或许占得了西南也出得了剑阁可再往后走他每行一步都要更加艰难数倍。儒学泽被天下已千年先前不曾起身与之相争的儒生接下来都会开始与之作对这一点谷神可以拭目以待。”
希尹扭头望了望战场:“如此说来你们倒真是有与我大金合作的理由了。也好我会将先前应承了的东西都加倍给你。只不过我们走后戴公你未必活得了多久想必您已经想清楚了吧?”
“老朽死不足惜也信得过谷神大人。只要谷神将这西南大军已然带不走的人力、粮草、物资交予我我令数十上百万汉奴得以留下以物资赈灾令得这千里之地百万人得以存活那我便万家生佛此时黑旗军若要杀我那便杀吧正好让这天下人见见黑旗军的嘴脸。让这天下人知道他们口称华夏军其实只是为争权夺利并非是为了万民福祉。老朽死在他们刀下便实在是一件好事了。”
希尹沉默片刻:“带不走的粮草、辎重、军械会悉数给你我大金西路军占下的城池给你此时归属我大金帐下的汉军归你调遣指挥我方抓来原本准备押回去的八十余万汉奴悉数给你我一个不杀我也向你承诺后撤之时若无必要理由我大金军队绝不随意屠城泄愤你可以向外说明这是你我之间的协议……但今日这些人……”
他指了指战场。
戴梦微目光平静:“今日之降兵身为我武朝汉人却勾结黑旗乱匪罪无可恕念其弃械投降抽三杀一以儆效尤。老夫会做好此事请谷神放心。”
“好……”希尹点了点头他望着前方也想接着说些什么但在眼下竟没能想到太多的话语来挥手让人牵来了战马。
“自今日起戴公便是下一个刘豫了我并不认同戴公所为但不得不承认戴公比刘豫要棘手得多宁毅有戴公这样的敌人……确实有些倒霉。”
“我代南江以南百万黎民谢过谷神不杀之恩。”
“那倒不必谢我了。”
希尹如此回答了一句此时也有斥候带来了情报。那是另一处战场上的局势变化兵分数路的屠山卫军队正与伪军一道朝汉水边上包抄围堵住齐新翰、王斋南部队的去路这当中王斋南的部队战力低微齐新翰率领的一个旅的黑旗军却是真正的硬骨头纵然被堵住去路也绝不好啃。
从报来的消息上看眼见着戴梦微投敌周围各条道路都难以走通一度被骗的齐新翰已经缩小了动作范围开始凭借地形构筑防线似乎就要以三千主力配合王斋南手上的万余汉人部队据地死守。
同样的情况在十余年前也曾经发生过那是在第一次汴梁守卫战时发生的夏村防御战也是在那一战里塑造出今天整个黑旗军的军魂雏形。对于这一战例黑旗军中个个清楚完颜希尹也决不陌生也是因此他绝不愿令这场战斗被拖进漫长、焦灼的节奏里去。
好在戴梦微刚叛王斋南的部队未必能够得到黑旗军的信任而他们面对的也不是当年郭药师的常胜军而是自己带领过来的屠山卫。
希尹离开后戴梦微的目光转向身侧的整个战场那是数万跪下来的同胞衣衫褴褛目光麻木、苍白、绝望在地狱之中辗转沉沦的同胞甚至在近处还有被押来的军人正以仇恨的目光看着他他并不为之所动。
天理大道愚人何知?相对于千万人的生数万人的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一刻老人便是汉水以南权力最大的人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