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竹记酒楼后的院落里人们扫净了积雪。还不算明亮的光景里人已经开始聚集起来互相低声地打着招呼。
院落颇大人数大约也有六七十多穿着袍子有些还带着二胡之类的乐器他们找了长凳子三三两两的在寒冷的天气里坐起来。
都是说书人吕肆是其中之一他抱着二胡手中还拿着几页纸张眼睛因为熬夜稍稍显得有些红。坐下之后看见前方那几位掌柜、东家进来了。
“诸位先生不好意思仓促把大家聚起来。城里物资紧缺也没有生火我长话短说说完以后请大家吃面。发到诸位手上的这些小故事诸位应该都看过一些了。”
“看过了。”吕肆在人群中回答了一句周围的回答也大都整齐。他们平素是说书的讲究的是伶牙俐齿但此时没有插科打诨说笑的人。一方面前方的人威信颇高另一方面女真围城的这段时间大伙儿都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有些曾经认识的人去城墙参加戍防就没有回来也有之前被女真人砍断了手脚此时仍未死的。终究是因为这些人多半识字识数被安排在了后勤方面如今幸存下来到昨晚看了城内城外一些人的故事才知道这段时间内发生了如此之多的事情。
吕肆便是在昨晚连夜看完了发到手头的两个故事心情激荡。他们说书的有时候说些虚浮志怪的小说有时候不免讲些道听途说的轶闻、添油加醋跟手头的这些事情终有不同尤其是自己参加过就更不同了。
相邻的院子里已经传来面汤的香气前方的东家继续说着话。
“印书那边刚开始复工人手不够所以暂时没法全都发给你们你们看完了可以互相传一传。与女真的这一战打得并不好很多人死了但在这一战中不管城内城外都有很多人他们冲上去牺牲了性命。是冲上去牺牲的不是在逃跑的时候牺牲的只是为了他们我们有必要把这些故事留下来……”
“不需要慷慨激昂的渲染不需要大家像在讲李广、霍去病他们那样说什么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说什么封狼居胥的伟业。这一次我们只说个人已经整理出来的没有整理出来的有很多这样的事情大家听到了也可以帮忙整理。咱们说书平日里也许就博人一笑但如今这城里所有人都很伤心你们要去给他们提一提气没有别的牺牲了的人我们会记得……我们说悲壮不说慷慨。大家明白了吗?有不明白的可以提出来互相讨论一下。”
随即便有人开始说话有人问道:“东家城外议和的事情已定下来了吗?”
“议和未定。”眼下说书的人常是社会上消息灵通者有时候说完一些事情不免跟人讨论一番实证谈判的事情自然可能有人询问东家回答了一句“说起来是有眉目了两边可能都有和谈倾向但是诸位不要忘了女真人的狼性若我们真当成十拿九稳的事情掉以轻心女真人是一定会扑过来的。山中的老猎手都知道遇到猛兽重要的是盯住他的眼睛你不盯他他一定咬你。诸位出去可以强调这点。”
“……我们做好打的准备便有和的资格若无打的心思那就一定挨打。”
吵吵嚷嚷的话语又持续了一阵面条煮好了热腾腾的被端了出来。
这个早晨汴梁依旧是白皑皑的一片早餐过后说书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出去了。他们连同竹记的伙计多是两人一组吕肆找了个河道边的小集市坐下拉起他的二胡。
围城日久天气寒冷集市上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买不远处扎起的两个白色棚子或许才是最为引人注目的东西这样的情况下能够为家人办丧礼吊唁的多半是家有余财。他拉了一阵二胡开腔说书之后附近的还是过来了一些人。
二胡的声音哀戚他说的其实也不是什么令人振奋的故事。女真人攻城之时他也曾见过许多人的死去他多数时间在后方侥幸得存见人赴死或是在死前的凄凉景象原没有太大的触动。唯有与这些原原本本记录、整理下来的故事合在一块当初死了的人才像是忽然有了意义和归宿。周围过来的人包括在附近家门口远远听着的人多少也有这样的见闻被故事拉出现实之后大都忍不住心中酸楚恻隐。
他一个故事讲完附近已经聚了些人也有披麻戴孝的孩子其后倒有小小的插曲。附近人家穿麻衣的女子过来央求事情她为家中相公办了灵堂可此时城内死人太多别说和尚周围连个会拉乐器的都没找到眼见着吕肆会拉二胡便带了银钱过来央求吕肆过去帮忙。
吕肆拒绝之后那女子伤心得坐在地上哭了出来口中喃喃地说着她家中的事情。她的夫君是附近的一个小地主年纪尚轻平日里喜欢舞刀弄剑女真人过来男人抛下家中的妻子与尚幼的两个孩子去了新酸枣门死在了那里。如今两个孩子一个两岁一个四岁家中虽然留下一份薄财但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哪里守得住这个家她给丈夫办了灵堂却连和尚、乐师都请不到女人就只能在这样艰难的冬天里送走那年轻的丈夫了。
本就是不大的家庭守着两个孩子的年轻女人难以撑起这件事情这几日来她身上的压力早已大得难以言说此时哭着说出来周围人也都抹起眼泪。旁边一个披麻戴孝的八九岁孩子一面哭一面说:“我爹爹也死了。我爹爹也死了……”便是哭声一片。
这一天在城市中说书的人们遇上的大抵都是这样的状况。无论城内城外一个人的赴死往往没有太多慷慨激昂可言对于城中的幸存者而言亲人的死去让人看到更多的还是压在眼前的现实状况也只有这么多的人不同的身份同样的死了才能给这些死亡稍微增添一点意义。哪怕这样意义的宣传有不少出自人为至少却不会让人直接沉落在黑暗的深渊里。
城内在有心人的运作下稍稍掀起些喧嚷的同时汴梁城外与女真人对峙的一个个军营里也并不平静。
当初种师中率西军与女真人鏖战武瑞营众人来迟一步随后便传出和谈的事情武瑞营与后方陆陆续续赶来的十几万人摆开阵势在女真人前方与其对峙。武瑞营选择了一个不算陡峭的雪坡扎营随后建筑工事整顿器械开始大规模的做好作战准备其余人见武瑞营的动作便也纷纷开始筑起工事。
随着和谈的一步步进行女真人不愿再打议和之事已定的舆论开始出现其余十余万军队原就不是过来与女真人打正面的。只是武瑞营的态度摆了出来一方面战事接近尾声他们不得不这样跟另一方面他们赶过来也是为了在旁人插手前瓜分这支精兵的一杯羹原本士气就不高工事做得仓促马虎随后便更显敷衍。
唯有武瑞营这边一日一日里将修筑防御工事做进攻操练视为日常一见之下高下立显。过得一两日便有人来说和谈期间勿要再起兵衅你在女真人阵前整日张牙舞爪俨如挑衅万一对方凶性上来了继续打起来谁扛得住破坏和谈的责任。
在这期间各个军队间私下里的来往、游说更是常态武瑞营固然能拒绝一些但也有些人无法拒绝。过得几日这边才在竹记幕僚团的提议下同样派出说客策反对方军阵中的能战之人。
如此一来虽然也算是将了对方一军私下里却是浮动起来了。这边军中又是一阵议论、检讨、反省。自然不能针对对方的行动而是在一起讨论与女真人的战斗为何会输双方的差异到底在什么地方要战胜这帮人需要怎样做。军中不论有才学的没才学的围在一起说说自己的想法再归总、统一等等等等。
人都是有脑子的哪怕当兵之前是个大字不识的庄稼汉大家在一起议论一番什么有道理什么没道理总能分辨一些。为何与女真人的战斗会输因为我方怕死为何我们每个人都不怕死聚在一起却变成怕死的了……这些东西只要稍稍深入便能滤出一些问题来。这些时日以来的讨论令得一些尖锐的东西已经在中下层军人中间浮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被分化的危机同时一些有朝气的东西也开始在军营内部萌生了。
踩着不算厚的积雪陈东野带着手下训练后回来靠近自己帐篷的时候看见了站在外面的一名军官同时也听到了帐篷里的议论声。
帐篷外的那人与他算是熟识看似站得随意实际上倒有放风的味道眼见是他使了个眼色也挥了挥手让他进去。他掀开帘子进去后看见帐篷里已有六七名校尉级别的小军官在了眼见他进来众人的说话停了一下随即又开始说起来。
众人说的便是其余几支部队的上官在背后搞事、拉人的事情。
“……我那兄弟过来找我说的是只要肯回去赏银百两立即官升三级。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花的血本一日比一日多……”
“你敢说自己没动心吗?”
“嘿老子缺钱吗!告诉你当时我直接拔刀明明白白跟他说这话再说一遍兄弟没得当我一刀劈了他!”
“何兄霸气!”
“没什么霸气不霸气的咱们这些日子怎么打过来的!”
“我这些天算是看明白了咱们怎么输的那些兄弟是怎么死的……”
帐篷里的几人都是下层的军官也大都年轻初时随有败绩但从夏村一战中杀出来正是锐气、戾气都最盛之时。与陈东野同在这个营帐的罗业家中更有京城世家背景向来敢说话也敢冲敢打众人大抵是因此才聚集过来。说得一阵声音渐高也有人在旁边坐的木头上拍了一下陈东野道:“你们小声些。”
“有什么可小声的!”对面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说了一句“晚上的讨论会上老子也敢这样说!女真人未走他们就要内斗!现在这军中谁看不明白!咱们抱在一起才有希望真拆散了大家又像以前一样将熊熊一窝!赏银百两官升三级又如何!把人变成了狗熊!”
“我说的是:咱们也别给上头添乱秦将军他们日子怕也不好过哪……”
经过这段时间众人对上头的主官已颇为认同尤其在这样的时候每日里的讨论大抵也知道些上面的难处心中更有抱团、同仇敌忾的感觉。口中换了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