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想承认,但顾长安那个汉奴,已经不单单是一个人,而是一种伟大的精神信仰。
呼延寿眼神闪烁,思考片刻:
“老夫官场拥趸有个七品芝麻官,听说其夫人祖籍长安,举家投奔圣城这座人世间的灯塔。”
“让她劝降?”月雅问。
“名叫长安,长安更亲近更能洞穿灵魂。”呼延寿下定决心,补充道:
“事情老夫去办,无论结果如何,那妇人必须死在西域。”
“我懂。”月雅颔首。
这也是祖母的政策,七千里可以进,但一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去。
“如果劝降失败,你们别轻举妄动。”
“等老夫安排的高手抵达,彻底焚烧孤城不留痕迹,将顾长安碾成齑粉。”
停顿了一下,位高权重的老人近乎哀求道:
“把事情做好,别让大家万劫不复。”
“大蛮帝国如今坐拥两千万里疆土,只要吞灭神洲就能缔造无上神国,咱们不能死在半山腰上,一定要在山巅接受荣耀的掌声。”
月雅重重点头,眸光盯着忽明忽暗的灯光。
为什么大家那么有权力欲望?因为天道眷顾之后的帝国——
前所未有的强大!
身在其中是一种足以彪炳千秋的荣耀,绝不能被顾长安那个汉奴毁掉她的野心和梦想。
……
……
……
一轮皎洁的明月孤悬荒漠。
时隔近四个月,对于孤城而言特别漫长,对于望楼来回巡视的身影来说,桃树看了千千万万遍,所幸桃花不因四季而变化,每天都鲜红茂盛,从未凋零。
“终于来了。”顾长安呢喃自语,他不知道蛮夷沉寂这么久在酝酿什么。
黄沙卷起,几百骑疾驰于荒漠,在几里外停下,月雅摘下黄金头盔,冷冷望着醒目的血色纛旗。
“去吧。”她侧眸盯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妇人。
妇人哪里能习惯沙漠,原本白皙的肌肤都皲裂了,嘴角干得褪皮,双手紧紧攥住裙角。
她云里雾里被挟持到这里,而灌输给她的念头就是劝降。
“去!”月雅手持紫鞭,作势要抽下。
妇人深知自己没有反抗的能力,默默拿起水壶,走向孤零零的城池。
短短几里路,仅凭双脚竟走了一个多时辰,月色更深,寒意渐浓。
她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畏惧,在看到城头那道白色身影之后都化为乌有,转而是无边无际的震撼。
“滚出去!”
在接近纛旗的土地,顾长安一跃而下,漠然注视着她。
“我……我是长安人。”迎着狂风,妇人用力说出这句话。
顾长安面无表情,眯眼望向遥远处的蛮夷,或许是熟悉的中原腔调,让他没有立刻拔剑。
多听听也好。
“劝降的?”
他平静走了过去。
凝视这张稚嫩俊秀的脸庞,妇人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在西域路上,她只当是神话传说,况且彼时因为恐惧听不进去任何杂音。
可亲眼看到这座染满鲜血的孤城,那个矗立城头的男人,她的心灵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冲击。
她也曾饱读诗书,她也曾翻阅史载,可试问煌煌华夏,谁会如此悲壮而孤勇?
最绝望的是,中原没人知道这个男人是谁!
“你太苦了。”她双眼通红,情绪难以自持。
“你真是长安人?”顾长安审视着她。
“嗯,二十年前……”妇人欲言又止,不敢说家族偷溜到圣城。
在这个男人面前,叛逃不止是屈辱,而是灵魂深处十恶不赦的罪名。
她根本没有勇气说出口。
“跟我说说长安,我还没去过呢。”顾长安笑了笑。
妇人泪眼婆娑,在深渊里独自彷徨的男人,竟有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眸,她隐约能看到饱含向往之色。
她擦净眼角残留的泪水,记忆里的长安浮现在脑海里,娓娓说来:
“长安呐,进城就能看到盛放的牡丹花,开遍四街八道,诗人夸它是‘天下无双艳,人间第一香’。”
“最繁华就是朱雀长街呢,宽阔平坦的街道两侧种有整排的梧桐和垂柳,富家公子骑马游街,贫家书生靠着梧桐树读书。”
“天蒙蒙亮,京郊的农人推着一车车新鲜的瓜果菜蔬辘辘走来;少妇聚集在河边洗衣服,暖风拂过她们飘飞的鬓发;还有各色小摊,香味笼罩整个街道,囊中羞涩者唯有望而却步。”
“……”
顾长安听得入迷,也许是因为妇人婉转轻柔的语调,也许是她所描绘的美丽风景。
他爱那样的市井味道,喜欢百姓洋溢的笑脸。
“你应该去看一眼长安城。”妇人低声道。
顾长安略默,摇摇头:
“我很喜欢长安,正如我喜欢自己的名字,只是光听听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你甘心吗?”妇人不止是为了自己的任务,更是发自内心的痛苦。
“你应该是煌煌青史绕不过去的丰碑,可你现在却无人问津。”
“神洲沉沦不是因为你,不是因为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也不是戍卫边疆的战士,而是那群上位者肆意妄为!是唐朝李隆基造成的动荡,是五姓七望枉顾百姓生死,否则天道岂会眷顾边陲蛮夷!”
顾长安凝视着她激动涨红的脸颊,轻声说:
“道理我都懂,我不是为了李氏王朝,我想拯救苍生黎庶。”
“昔年晋末五胡乱华,在历史最黑暗的时代,华夏文明依然屹立不倒。”
“可现在蛮夷有苍天眷顾啊!”
“这一次炎黄子孙倒下了,或许再难起来。”
“大势已如此艰难,我如何能够随波逐流。”
妇人哑然,她仿佛在面对一座横亘前方的巨石,无论如何都搬不走。
“他们说了,只要你投降,城内老弱妇孺由他们护送到长安,安西军的骨灰落叶归根,让英魂荣归故里。”
顾长安身体僵硬,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吗?
“英雄你不可耻,可耻的是神洲,没脸的是中原。”妇人由衷说道。
顾长安怔怔盯着纛旗,转视身边每一寸疆土,他小心翼翼说:
“能不能抱抱我。”
妇人没有犹豫,轻轻抱住不算瘦削的身躯,身上有浅淡的桃花香。
顾长安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城外的温暖,他无声无息搂住妇人,默然很久很久。
望着这一幕,月雅等人眼神闪烁,莫非真被长安人给感动了?
“我们华夏子孙都投降了,还有华夏吗?”
“我咬着牙走过很长的黑暗深渊,我做不到半途而废。”
听到沙哑的嗓音,妇人无语凝噎。
“其实我想死,我又不能死。”
“我想好好睡一觉,我不想每天都像行尸走肉一样巡视城墙,但我不能休息。”
“我也想被人拯救,我也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快要疯了啊,我无数次告诉自己别疯,可我看不到一丝希望。”
顾长安絮絮叨叨,似乎有些神志不清。
“换做别人,很早之前就疯了。”妇人语气恳切,甚至鼓足勇气拍拍他的肩膀。
“我肩膀很小,扛不下一个生死存亡之际的中原民族,可我现在还扛得起这块疆土。”
“你走吧。”
顾长安突然离开怀抱,很平静地走回城门。
妇人呆呆伫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正要转身走回去,整个人突然七窍流血殒命而亡。
“没用的汉奴!”
月雅直接捏碎掌心的绿色蛊虫,双眸也像是淬了毒。
那道离去背影让她恨欲发狂,开出的筹码近乎于跪舔,却又遭到无情的羞辱!
陡然,她的眸光凝滞。
月色照耀城头,雪白身影翩翩起舞,姿态很优雅又忘乎所以,像是死亡笼罩下孤单徘徊的残魂,更像是一副壮阔波澜的图景。
顾长安蓦然转身,歇斯底里地朝着荒漠咆哮:
“快杀了我!!!”
回音在狂风黄沙里震荡不休。
月雅滋生恐惧,那种不可一世的癫狂令她迅速调转马头,朝着远处狂奔。
会的,下一次再来的时候,就会带走你眼珠,你的鼻子,你的嘴巴,以及你全身每一块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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