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横我一眼,说:“等于这些天闹别扭就是因为不服气?”
我一惊,叫到:“爸,你给我下套!”
他一脸无辜:“天地良心,爸爸从未想过欺负你。”
叹一口气,又说:“秋白,爸爸跟妈妈,未偏爱过你跟你哥哪一方。你哥打小不听话,能够成功考上大学,爸爸妈妈当然开心,可是你这些日子这样,你妈妈每天在外面上完班回来,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每天睁眼闭眼都念叨着秋白秋白。”
我爸这突如其来的坦白像一把小刀在我心脏上轻轻刮了一下,疼得我一抖。
我不敢置信地说:“我妈真一直念叨我?”
“不然呢?”我爸瞪我一眼,“你妈妈一直说自己没读多少书,又觉得女孩子的教育不能像男孩子那样随便,所以总是束手束脚,最后,反而让你误会了。”
我的眼泪又掉下来。
很难想象我妈那么一个风风火火大大咧咧惯了的人,在对我的事情上竟然是如此蹑手蹑脚。
所以,我并没有被他们嫌弃?
意识到这点,我更加愧疚。我说爸爸,我对不起你们。
他说:“跟我说什么对不起。秋白,你也好,你哥也好,爸爸妈妈始终只是陪你们走一段路的人,这一生,大多数的路都要你自己去走,每一步,那都是你自己的人生,错也是人生,对也是,你只求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我抱住他,说:“爸爸,你一说我更愧疚了!还有,你跟妈妈要一直陪着我!”
他在我头上轻轻一敲,说:“那我跟你妈都活成老妖怪了!”
他又跟我说了几句话这才出去,出去没多久,我妈就进来了。
她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看到她,我有点不敢面对她。
我缩在床与墙的角落,埋着头。
她走过来坐在床边,片刻,我的手一沉,她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母女这些年,从我步入初中,我们鲜有这般亲热的举动,我没忍住,又哭了。
我想我真是爱哭啊,然后我妈的手就伸过来轻轻给我擦掉眼泪。
我还记得小时候牵她手的感觉,大大的,软软的,现在那手在我眼中那么小,手腹却硬到有些刺人。
我忍不住抬头看她,惊觉她不知道何时起已经从我印象中那个风风火火的妈妈变成眼角浮现出皱纹的妇女。
她唤我一声,说:“秋白,妈妈对你抱歉。”
我慌忙摇头,于心有愧。
她又说:“妈妈没读过什么书,就怕你跟着坏人误入歧途,前些日子,对你说了不好听的话。”
她指的应该是汪洋的事情。
我说:“那也是我的错,我学习成绩差还爱玩。”
她却突然露出窘迫笑容,说:“你哥刚才就是因为这个事情跟我吵架,说学习不能代表一切,让我不要对你管教太严,不然适得其反。”
原来沈夏刚才是因为这件事跟妈妈吵架!
“大家都很关心你。”我妈说出了我心中意识到的事情,我只觉得前些日子的自己自导自演了一出叛逆戏码,丢脸。
“我刚才想了想,确实,学习不能代表一切。”妈妈说,“你坚持自己的想法,像你爸爸说的那样,不放弃自己的梦想就行。”
我落寞不已:“我还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
她笑:“不急。你们现在有那么多可以选择的机会,多好呀。我们以前什么都没得选,不怕你笑话,以前妈妈的梦想是当个裁缝哩。”
她从未跟我讲过这一段,我一脸惊奇看着她:“裁缝?”
她点点头,眼睛里透出一丝奇异的光:“是啊,以前我们村有个裁缝,做衣服的技术一流,我小时候特别爱去她家玩,那时候我的梦想就是当一名像她一样的裁缝。”
“后来呢?”
“后来碰上闹革命,她因为先前给人做过戏服,被按了个罪关进去,再出来神经就坏了。你外公就不准我学裁缝了,再后来我跟你爸结婚,然后你跟你哥接连出生,这事情就这么没了。”我妈说。
说完,她又一笑:“说到这,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你哥出生后,我抱着他去村里找我学裁缝的一个老师做衣服,人家以前叫我丫头,那天突然改口叫我沈夏妈妈,我愣是没反应过来是叫我。一晃到现在,我都两个小孩了哩。”
她语气里难掩遗憾,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她在成为我妈妈前,也是个怀揣梦想的天真少女。我对她的每一次要求,也许都是她摒弃过去的自己的过程。
而在很久前,她不叫沈夏妈妈,也不叫秋白妈妈,她有自己的名字,很好听的名字,那是做过先生的外公取的,叫粱远音。
取自南北朝诗人谢灵运的诗句:“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
“你后悔吗?”我忍不住问。
我妈显然有些愣住。好一会,她说:“别跟你爸说,其实最早我是后悔过的,我想要是我不这么早结婚,真去学了裁缝,说不定会有另外一番人生。如今裁缝都叫设计师了。”
“现在呢?”
“不了,这些年我也明白一个道理,有的人会让你的人生越过越后悔,而有的人会让你越过越满足。你爸爸显然是后者。前些天,你爸爸还跟我说市里要办一个什么服装设计师的夜班学校,他找老师要了名额让我去喱!”她笑着说。
有的人会让你的人生越过越后悔,而有的人会让你越过越满足。听到她这句话,不知为何,我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谢槐安的样子。
当时那个想法一闪即逝,全被我当成胡乱想象。
至于后来跟谢槐安在一起大半辈子,当我们在彼此帮助下实现人生中无数个小目标后,我再咂摸起这句话,只能感叹一句,上辈子我一定是个四处惩恶扬善的大良人,不然哪来的运气碰上谢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