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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章二十一(2 / 2)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会保护好自己,而且是比起从前,更好地保护自己。

星期天,市立第三医院。

“这位是?”为探视者引路的,是一位身着白色及膝长褂,面目和善的中年女子。

“我的同学。”面对方医生的疑问,厉修从容作答。

“哦……”看了看一身素简,马尾高扬的曲依,方医生回忆着,“上个月出事那次,跟着一起来医院的人里,好像有你吧?”

“是……”

填过探视登记表,曲依一路上都只是安静地跟着方医生和厉修。

艳阳高照的上午,医院走廊里的日光青白而惨淡。

方医生轻敲604号的房门,柔声道:“进来了?”

听到有人进来,呆坐于病床的中年男子警觉地回头,一双惊恐的眼睛反复打量着来人,口中不住地发出“咻咻”声。

进入房中,曲依发现,房内配有独立的盥洗室,进门左手边设有衣柜、储物柜,房间正中有一张床,病床一侧有一小台柜,床头设有紧急呼叫设备,剩余便是雪白的四壁。

“不紧张不紧张,”见病患这样,方医生哄孩子似地安抚道,“这孩子又来看你了。”

“啊……唔,唔。”看到厉修后,病患的呼吸渐渐不再急促,转而边点头边发出安心般的“唔唔”声。

“他早上有按时吃饭吗?”厉修问。

“勉强吃一点,你来了就好了,中午估计会多吃一些。这几天温度高,加上秋季干燥,他整天关在房里难免烦闷,你先和他聊聊,有什么事叫我。”

方医生嘱咐一番,便离开了房间。

曲依走到靠近病床的地方,见病人的手腕和脚踝上,都显示出一圈淡淡的紫红色痕迹。

“自从他第二次跑出去以后,医院为他的手脚加缠了束缚带,就算睡着了,也必须将手脚固定在床上。”

室外的阳光映在厉修英俊异常的侧面,令他本就出色的轮廓显得更加立体。

“经过半个月观察,今天是第一次拆下来。”

“这样啊……”

从她进来到现在,病患的状态一直很稳定,目光虽仍有些呆滞,却非常专注地只看着厉修,仿佛其他人是不存在的。

一如方医生所言:厉修来了,就好了。

“唔……唔唔!”

不一会儿,病患轻声哼叫起来,边嚷边半举双手,十指不断摇晃,做着奇怪的动作。

像是对那人的举动了若指掌,厉修默默起身,走到床头一侧的小台柜边,打开柜子,从柜内取出一只加套了棉布外层的保温杯,扭开杯盖并往盖中倒了一点水,随后贴床而坐,一手扶住病患背部,一手将水喂入其口。

整个过程病患都非常配合,不仅没再哼叫,喝过水后还微微动了一下嘴角,好似做出满足的表情。

不同于在学校时的威严冷酷,此时的厉修正耐心地照顾病患,往日不带一丝情绪的冰冷双眸也有了淡淡的温度,仿佛有他在,一切灾难都无法靠近这间屋子。

昨天下午,午休结束之前。

“……到了那里,我希望你能够和他保持距离,”面对她前来探视的提议,他的声音低沉而不容抗拒,“状况虽已日渐稳定下来,但很难保证不出意外。所以……”

尽管他答应了她的请求,带她来了医院,保险起见,他还是希望她能和病人保持一段安全距离。所以,根据他的要求,她更多时候是在一旁观察。

中午将近十一点。

“又有人来看你了?”端着食物的年轻男护士边进入房内,边示意厉修让病人转过身——因早餐吃得太少,故604的午餐时间被提前了。

“啊呀……啊呀……”一见男护士端着餐盘进来,患者再度哼叫起来,甚至挥动双手做出拒绝的姿势。

男护士凑到病人身边耐心地哄:“早上方医生喂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又不吃了?”

“今早是方医生喂他吃饭的?”曲依道。

“哦,是啊。”回头看见那模样陌生的女孩,男护士不禁愣了愣,在他印象中,确定除了厉修,至今还没有第二个人来探视604的患者,“方医生中午要巡房,今天就由我和其他几个同事负责6楼病人的午餐。”

“吃午饭了,听话。”厉修耐心地抚了抚病人略弯的背脊,声音缓和而低柔。

“啊呀……”病人却如临大敌般嚷着将身子背过去,头亦压得老低,就是不肯让护士靠近。

“一直这样的话,”男护士为难地将餐盘搁在床边的小柜台上,“可能又要采取强制措施了。”

“为什么会这样?”厉修目光一凝。

“估计是上次我们一个同事弄坏了他的物品,他最近好像非常敏感,遇上方医生值班还愿意吃两口,换了其他人根本碰都不让碰,”男护士道,“老实说直到你来之前,这周已经有三四次强制吃饭了。”

察觉厉修的神情越发凝重,曲依也担忧起来,尽管未曾亲眼见过,但“强制吃饭”的场面光是想象就令人揪心。

“学长不如……亲自喂他试试?”

视线稍稍偏移,厉修这才看到距病床不远处的曲依:她的确遵守了他的要求,只是在“安全范围内”观看,而没有任意介入。

“这倒可以试试,”男护士表示认同,“我会在旁边看着。”

看到她眼中满满的期待,厉修点了点头。

果然,见端碗喂自己吃饭的是厉修,病人明显不那么抗拒了,先是伸伸脖子,把鼻子凑上去嗅勺中食物的气味,随后慢慢张开嘴巴,再一口一口地吃起来;可能是早上吃得太少的缘故,吃上两口后,他便急躁起来,一口还没嚼碎咽尽,又贪心地吃下一口。

注意到病人被食物撑得略圆的腮帮忽然鼓起了一下,说时迟那时快,像是隐隐预感到什么,曲依三两步赶到床边,将手伸到病人下巴附近,就在她赶过来的下一秒——

只听“唔哦”一声,病人旋即便将口中的饭食呕了出来!

“没事没事,你快去洗洗,这里有我!”男护士见状匆匆上前,取出毛巾为病人拭嘴,“我们慢慢吃,不着急……”

“哦,好……”

怔怔看向捧着一手呕吐物进入盥洗室的曲依,厉修漂亮的睫毛顿时一闪:不知怎么,他忽然松了一口气。

这个已经来过无数次的房间,如同一座微型的地狱,他每一次都像是以忏悔之心来此赎罪。几年下来,越是习惯病人的各种突发状态,他就越是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是那么微不足道。

他想要独自支撑这份重量,他不祈求父亲能够施与怜悯,不指望能够得到任何人的帮助,也不相信有人会比自己更明白这份痛苦。

可当她的声音在病房内响起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往常如影随形的压力似乎不再沉重得令自己喘不过气。

不需要实际行动,仅仅是有那样一个人站在身边,好像就连偶尔放松也变得不再奢侈。

“怎么了?”听到动静,碰巧路过病房的一名女护士赶忙跑进来。

“没事,”男护士道,“正吃东西呢。”

“他肯吃东西了?”女护士神色有些惊喜,“自从上次我弄坏那幅画,还没见他吃这么多呢!”

“弄坏那幅画的人……是你?”刚洗过手的曲依从盥洗室里出来便问。

“诶,今天是两个人来?”女护士面有疚色,“那幅画啊?怪我大意,那天整理604病患的物品时没留心,给扯掉了一角。”

“这边我来处理就行,”待病人的情绪稳定下来,男护士对女护士说,“你忙你的吧。”

“好,你忙,我走了。”

见她要走,曲依快步追去:“稍等一下……”

“哦,怎么了?”女护士回头道。

“方便打扰您两分钟吗?”曲依屏住呼吸,“想问您一些事。”

下午四点近半,三两成簇的乘客不规则地分布在地铁车厢里。

“周末一整天耗在医院,不觉得浪费吗,文娱部那边周一到周五连续工作五个晚上加周末白天,”凝视车窗外偶然闪过一丝灯影的黑暗隧道,厉修的目光更加深邃,“你撑得下去?”

他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在往返医院的地铁上,在自己的旁边,会陪伴着另一个人。

“说不累是假的。”曲依倒是大方承认,“整整一周,都没有好好休息放松过。”

“如果只是觉得欠了我人情,大可不必勉强自己这样做。”

她的回答在他预计之中,可他想不到她会那么直接地说出来。

“整整一天在医院里,学长又何尝不在勉强自己?”见他凝目作疑,她的目光也略微变黯,“学长看起来是自愿自发地做这些事,但这样做并不能使你感到安心,真正应该面对这一切的人没有面对,代替他们面对这一切的学长就成了负担最重的人,被这份重量长期压迫的学长,其实很累吧?”

又一星明亮的灯光迅速从黑暗的窗外闪过,厉修眼底一颤,如同漾开涟漪的深潭。

“只想着能照顾好那个人,只想着自己能给那个人什么,又怎会知道,那个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她的声音是那样低缓,却又充满了存在感,“或许学长应该先试着放松自己……然后再换个角度,听听那个人的心声。”

任由她的话语游入耳中,他感到紧绷的心正一点一点,被莫名而来的暖意熨热——

“要想在外国人的地界占取一席之地,口语跟不上怎么行?”

“这次期考才前十名,这样的成绩,以后怎么进得了好的初中?”

“夏令营?跟学校请假,说你生病去不了。马上要参加升学面试了,我给你报了补习班,就算是年级第一,你这个时候也绝对不能松懈……”

从小到大,父亲对他的教导便是“不准松懈”,以至于回国之后,这种意识也依旧贯穿于自己生活的始终。在学校里,作为众人眼中的“榜样”,作为学生会主席,他也总是听到“保持下去”、“交给你了”、“别让大家失望啊”之类的话。

多数人希望他能保持无懈可击的状态,曲依却让他“试着放松自己”。

是“放松自己”,而非“坚持下去”。

就是与自己关系最亲近要好的傅暄皓,因为了解自己的脾气,虽然知道自己的情况,也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不妨休息一下;或者,和身边的人说一说。”曲依转头看他,“什么都不说的话……总有一天会被压垮的。”

就像初中时的她,碍于颜面,碍于畏惧,碍于对人的不信任,将原本只要主动解释就能化解的误会埋在心里,结果却是差一点失去两个最好的朋友……

“叮——列车抵达大学站,请要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独立于行人往返的候车站台上,厉修挺拔修长的身躯安静屹立如同雕塑,惹来一众候车的女性乘客频频侧目。

视线紧随再次驶入隧道的白色列车,那英俊异常的男生眸中幽深,眼前隐约浮现了这样的画面:深秋黄昏的小楼外,细瘦榕树投下些许阴影的空地上,从默默无言到相对而笑的二人——

原来,能让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收敛敌意的,是这样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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