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之中的山火连绵不绝,将夜幕映成白昼。
江微之自火中绝尘而来,同郑敏会合,一路飞驰,日行三百里,到了夜间行驶到了牙狼关。
在左近的山头扎营安寨,郑敏将那名在山中擒获的北蛮人,用铁链锁了,绑在了树下,细细地审问了许久,这才过来向江微之回话。
远远地瞧见节使立在溪边树下,背影孑然。
郑敏想着今晨的那一场对话,在心头感慨了一会儿,这才拱手道:“……禀节使,卑职给了那奸细腿上来了一刀,他便全吐出来了。”
江微之嗯了一声,转过身来,听郑敏回话。
郑敏乍见自家上宪这幅面容,登时吓了一跳。
不过赶了一天的路,节使这唇边便冒了一圈青青的胡茬,双目也熬的红肿深陷,和他从前整洁干净的形象截然相反。
纵是如此,郑敏要感慨,到底是神仙一般的仪容,即便颓废成这般,也不减风姿,瞧上去竟然有几分的落魄之美。
“……此人名叫布和,乃是北蛮西院军的一名先锋,混入封龙岭不过是想刺探此处的兵力。”郑敏一五一十地回禀。
江微之垂目,眼望着脚侧的潺潺溪水,平静道:“此人身着河阳军之甲,一路跟在咱们之后,在发现父亲留下的印记后,此人为了掩盖,才露了破绽,可见他口中是为刺探兵力不实。”他细细回想昨夜的情形。
昨夜,同此人一起的,还有一名北蛮奸细,他割断了那人的手掌,才逼问出,北蛮军自封龙岭一战,由山脉中撤退至牙狼关外。
至于国公的下落,还未及逼问出,那奸细便被击石而亡。
郑敏因昨夜来的迟,并不知晓前事,此时听江微之这般说,定神道:“北蛮二十万大军,围困瓦桥关,朔方军、河阳军、护国军三路大军前来救援,北蛮却忽然舍弃瓦桥关,集中兵力围剿护国军,此事颇有蹊跷。”
江微之想到下落不明的父兄,心中绞痛。
“更蹊跷的是,那朔方军、河阳军在解困之后,竟然没有及时赶去封龙岭救援。”江微之缓缓而言,“瓦桥关被围,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圈套,一个诱我父兄陷入的圈套。”
郑敏叹气,正色道:“齐国公为大梁守国门二十年,北蛮人寸步不得进,此役怕就是冲着国公爷来的。”他想到此时的境地,又问,“节使,咱们只领了五十人,便来此地,是不是……”
江微之理清心里的头绪,默然道:“郑虞侯,你家中有一妻三子,还有一位年届五十的母亲。”
郑敏有些不妙的预感,点头称是。
江微之长舒一口气,道:“我身边只留高乃进、沈度二人,你领其余人退至五十里之外候命。”
郑敏瞬间知晓了他的意思,惊愕道:“节使,万万不可冒进。”
江微之神色沉稳,无一丝儿起伏。
“那奸细试图毁去我父兄遗留的印记,那便证明他们一定还活着,既然他们退与牙狼关外,我便要探一探。”
郑敏连连摇头,称不可。
江微之安抚他,“你立即返回封龙岭,自护国军中调出两千精卫,明日在此地迎我。”他深稳道,“护国军右路军的将帅乃是刘先昂,若是他不准,你便……”
江微之迟疑一时,又道,“你便请公主从中斡旋。”
郑敏默然,无声地领了命,又试探道:“这一趟,您是不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所以……”
他没有将下面的话说出来,可江微之知道他在问什么。
“父亲守了二十余年的国门,除却每年回京探亲的两个月,没有一日不在为国效力,二哥三哥十五岁便随父亲上战场,为国征战。”他有些黯然,“唯有我,因了公主的喜欢,困于帝京。他们不该死,也不能死。”
郑敏有些反对的意见,江微之身为齐国公府最小的儿子,本就不应该再上战场,怎能是因为公主的喜爱呢?
江微之破天荒地对郑敏说了许多话。
“这二十余年,每回父亲大战,母亲便一定会烧香拜佛寝食难安,每回父亲音讯隔绝,母亲便以泪洗面,如今四十不到的年纪,便落了一身的病,若是父亲今次为国捐躯,母亲怕是会伤心欲绝。”他想到自小家中每逢大战时的凄惶之景,颇有些落寞,“二哥三哥自打上了战场,两位嫂嫂便和母亲一样,成日里担惊受怕……”
他看着郑敏,似乎在倾诉什么。
“公主与我,不过是年幼时的执念,时日久了,自然便忘了。”他心里有隐隐的痛,不甚明显却牵动心肠,“她那样的人,怎能去做寡妇?”
郑敏被他说动了,若有所思。
“是啊,公主见天儿地缠着您,若是您日后真上了战场,公主决计受不了独守空房的寂寞,一定会陪着您上战场打仗去,公主又是那样娇滴滴的一个人儿,谁舍得让她守寡啊!”
军中人谈吐粗俗,江微之万万想不到,郑敏连独守空房的话都说出来了,到底是年轻人,登时有些脸热。
郑敏还要说个不停:“您是不知道,女人是有多黏人!我家那口子,每回我出远门,她都能把我给磨死!”他想起家里的妻子,一股柔情泛起,叹气道,“您这样做,或许是对的,公主她还小,同您也没什么深厚的感情基础,说不得过个一年半载就把您给忘了,日后再选个好驸马,来年生个一儿半女,也就忘干净了……”
话音未落,却见眼前的节使捂口咳嗽,似乎快将心肺给咳出来了。
郑敏定睛一看,江微之停止了咳嗽,拿下了捂口的手,那洁净的手心多了点点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