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世云想了想,“别的倒没?什么,只是最近豫郡王妃进宫来去慈宁宫坐过?两次,太后宫中的小太监往宫外跑得也比寻常勤快了些许。”
原本豫郡王是在半圈禁状态,但后来看他还算乖巧,沈沉就?下旨解了禁,让他可以自己走动,但亲王爵还是没?有恢复的。
沈沉点点头,低声吩咐了高世云两句,更衣略作休息后便起身去了慈宁宫。
慈宁宫中,东太后面色红润,丝毫不见皇帝离宫前的病态。
沈沉笑着走进去道:“太后的身子?可好些了?”
东太后打量起眼前蕴藉含笑的皇帝,觉得有些陌生。景和?帝生得隽秀清俊,面如冠玉,所以寻常并不肯轻易带笑,会怕没?有威势,如今践祚十年?而有余,俯瞰天下的气势已经深入骨髓,倒也再不用刻意板着一张脸,但或许是习惯了,所以他脸上依旧不怎么带笑。
而此刻他却笑得好似云开雾散,春雨润物一般,越发?显得轩朗灼然,这种笑容又让他年?轻了好些年?似的,令人一见忘俗。女儿家在他的顾盼间只怕都要羞红了脸。
原本是龙船被?炸,怎么落到?皇帝身上却仿佛发?生了什么好事一般,让他的神情越发?从?容温和??东太后心下有丝惊讶。
“吃了唐玄任的几服药,哀家已经好多了。”东太后也笑着道。
沈沉笑着摇了摇头,“可朕看太后却没?怎么养好,都是这帮子?奴才侍候不尽心,才让太后染疾的。”
沈沉转头叫了一声“高世云”,高世云便领着一群太监、宫女鱼贯而入。
东太后的脸色顿时一变,院子?里却已经传来了呼喊声,但瞬间就?湮灭了,想是被?人堵住了嘴。
“皇帝,你这是做什么?”东太后厉声道。
沈沉微微笑道:“这些奴才伺候不尽心,朕替太后重?新换一批。”
“不,她们都是哀家用熟了的,不必换。”东太后努力镇定住自己。
沈沉笑了笑没?说?话,很快便有侍卫进来将东太后身边立着的苗萍、如烟、如云等近身伺候的宫人当着她的面拖了下去。
“皇帝!”东太后几乎尖叫道,“你这是做什么?难道就?不怕天下人指责你的孝道?”
沈沉笑了笑,掸了掸袍子?起身道:“朕,已经无所顾忌了。太后还是安心养病吧,很快就?有好戏等着你了。”
景和?帝走后,东太后都还在发?愣,此次皇帝出行她虽做了些事情,但都在合理的范围内,且不怕被?人查。结果皇帝一回宫就?这么冷不丁地给她一记重?锤,让她自己都回不过?神来。这皇帝行事,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变得锋芒毕露。
或者也不该叫锋芒毕露,而是叫笑里藏刀。
他说?的无所顾忌又是个什么意思?
“去把淑妃叫来。”东太后回过?神之后吩咐宫中新换的伺候的人道。
“回太后,皇上担心太后凤体,不许任何人打扰太后。”新来的总管太监卢连山恭敬地道。
东太后闻言立即反应过?来,“皇帝这是要软禁哀家?”
卢连山笑了笑,“不是,皇上怎么可能软禁太后,是太后凤体欠安才是,这不,药刚熬好,奴才伺候太后用药。”
东太后抬腿就?想跑,却被?人夹住了左右手,捏开了嘴巴。
谁都知道皇帝回宫后,肯定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毕竟这是谋逆的大罪。但景和?帝从?登基以来,行事就?十分宽和?,对人命更是看重?,每年?秋后勾诀犯人都会谨慎再谨慎,便是任有安大败归京后,也还只是关在大牢里没?仓猝处置。所以都想着皇帝一定会把杀戮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却没?想到?第一刀会落到?豫郡王的脖子?上,又快又狠,且牵连范围出乎人意料地大。
郡王府没?有一个人逃脱了,甚至连被?贬为了庶人的福山公主和?她的驸马也在杀头之列。另外寿春公主及驸马、浔阳公都被?这件事卷了进去,阖府无赦。
景和?帝先拿皇室开刀,大臣们也不敢劝阻,生怕多说?一句,也被?打入谋逆的那一拨人里去。只是他们也是佩服豫郡王等人,竟然有如此的胆子?,敢对皇帝动手。
“朕也没?想到?,沈家皇族里竟然有这许多人对朕不满。”沈沉仿佛自嘲地对顾青安笑道,“不过?朕小时候也没?少?受他们欺负就?是了。”
爹不疼娘不强的皇子?在宫里日子?的确是很不好过?的,何况他还寄养在贵妃膝下,没?少?受哥哥们或者弟弟们的气。“朕幼时生得弱小,是后来进了军营才练出如今这副体魄的。”沈沉啜了口茶继续道。这当然是表面话,他从?小就?比寻常人的力气都大的,否则也不一定能活到?现在。
顾青安这些年?跟在皇帝身边,甚少?听他提及幼时的事情,仔细想想,今次仿佛还是第一回。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皇上那是天将降大任也。”顾青安道。
沈沉眯了眯眼睛,“朕,小时候其实挺怕血的,尤其是在小鹿死后。”他叹了口气,“没?想到?最后还是去了疆场上,杀出了一条血路。”
顾青安静静地听着。
“其实哪有什么英勇和?战无不胜啊,那都是逼出来的。”沈沉好似陷入了回忆道。
顾青安知道,皇帝这是在解释他为何要杀豫郡王,也的确是被?逼的。毕竟皇帝膝下皇子?都年?幼,真有个三长两短,上位的就?是豫郡王了。
这一点上,顾青安也是支持皇帝的,有时候本就?该斩草除根,以前皇帝的确是过?于仁厚了。
然而顾青安没?想到?的是,皇帝会矫枉过?正。
好似豫郡王的事情让他开了杀戒之后,便止不住了。皇族之后,首先被?清洗的就?是世家,以东太后出身的王家为代表,杀得近乎鸡犬不留。
原本皇帝要漕粮海运,是有很大阻力的,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在别人没?错的时候恣意妄为,所以每次朝中两派大臣扯皮,皇帝都只能在其中和?稀泥,两边的利益都得照顾。
但现在却不一样了,沾着谋逆的罪名,以往那些支持漕运的世家被?杀得哆哆嗦嗦,恨不能第一个跳出来举起旗帜说?支持海运。
只可惜即便是这样也没?挡住皇帝的屠刀。就?连张家,张恒玉都被?他弟弟牵连而下了狱,因为他弟弟的小妾竟然是白衣教的娘娘,而且传闻张恒玉跟这位弟媳也有些不清不楚。
恰好东太后娘家的侄儿也在张玉恒手下做事,那还是皇帝当初应允的,或是他在其中为王、张两家穿针引线也不一定,反正两家全都被?连根拔了。
如今朝中重?臣里还屹立不倒的人已经不多了,顾青安算是一个,许多人都求到?了他跟前,他倒不是为了人情而到?皇帝跟前说?话,只是如今笼统一算,为这大案死的人已经超过?三千了。
然则顾青安没?说?两句,沈沉就?打断了他的话,“先生不必多言,你不懂他们害朕失去了什么。”
顾青安心里一跳,脑子?里忽然就?闪过?了敬昭仪的模样来。是草原上的风将她的帷帽掀开来时,她那种羞恼又无措的神情。
顾青安不敢多看,甚至都不敢多想。有些人是天生的尤物,只一眼就?能追魂夺魄。
“不过?,豫郡王去后,朕想了许多,他乃是父皇最小的儿子?,如今血脉不存,朕也于心不忍。”沈沉道。
把人全家杀光了又来说?于心不忍,这种话也就?皇帝能厚颜说?出来。顾青安只静静地听着。
“所以朕决定将六皇子?和?七皇子?都出继给豫郡王。”沈沉微微笑道。
光线打在皇帝俊美?绝伦的脸上,让他越发?显得不像个真人,好似庙里高高在上的神祗一般,顾青安却打从?骨头里觉得发?寒。
这话是正常人想得出来,说?得出来的么?把豫郡王家人杀光了,自己如今唯有三个健健康康的皇子?,却一下子?要出继两个,这不是拿祖宗家业当玩笑么?
“皇上,请皇上三思。”顾青安立刻跪到?了地上。
沈沉冷冷地看着顾青安,“朕已经三思过?了。”沈沉起身走到?顾青安手边,望着门外的苍穹道,“朕哪怕让四皇子?坐在那个位置上,也绝不会让祝氏的儿子?有机会。朕意已决,你不要再劝,否则那就?是在逼朕杀掉自己的儿子?。”
顾青安都傻了,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府中的,却还记得先才是自己亲手替皇帝拟下了出继五皇子?和?六皇子?的诏书。
他心底喃喃地念叨,皇上疯了,皇上疯了,可嘴巴却闭得牢牢的,什么话都不敢说?。那诏书一下无数的人来找他打听消息,他却只能装病拒绝见人。
顾青安觉得景和?帝疯了,祝新惠自然也觉得皇帝疯了。
“皇上,皇上,那天晚上是臣妾看错了,看错了。”祝新惠哭着抱着皇帝的脚道,“天太黑了,臣妾哪里看得清海面啊?是臣妾心里嫉妒敬昭仪,所以才恨不能那人是她。那人肯定不是她,皇上,求求你,求求你,别把铎儿和?铉儿抱走,他们就?是臣妾的命根子?啊,臣妾没?了他们可怎么活啊?他们也是皇上的亲儿子?啊……”祝新惠哭得肝肠寸断,连美?貌都顾及不到?了。
沈沉的脚没?动,只双手交握抵在额头,似乎很疲惫又很厌倦,只低声道:“新惠,正因为他们也是朕的儿子?,朕才只是把他们送走而已。”他声音是那样的低柔,好似是在安慰祝新惠,而不是在剜她的心肺。
祝新惠一时没?品出其中的意思来,哭到?昏厥时才突然灵台为之一醒。
皇帝不仅想杀她,还容不得她生的孩子??
祝新惠浑浑噩噩地跑到?福寿宫,福寿宫里今冬没?有烧地龙,因为祝太后从?落水后就?咳嗽不止,太医说?她是患了肺疾,闻不得烟火味儿,所以整个福寿宫都冰凉凉的。
此时祝太后还不知道出继的事情,因为她的身子?已经孱弱到?了不能怎么费神的地步,所以沈沉将她好好地保护了起来。
但并非软禁,所以祝新惠随时都能进出福寿宫。
“太后娘娘,求你救救我吧。”祝新惠扑到?了祝太后的床前,哽咽着把事儿说?了个明白。
祝太后连咳了好几声,自己用手绢挡住了嘴巴,缓缓打开来一看,那白绢上竟有一丝血痕,她闭了闭眼睛,微微喘息道:“哀家听说?,皇上这半年?杀了许多人是不是?”
祝新惠点了点头,“是。”看见东太后的王家遭殃时,她还在幸灾乐祸,却没?想到?皇帝的刀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祝太后闭着眼睛道:“其实皇帝从?小就?怕血,更不喜欢死人。小时候每次听说?谁没?了,都会做噩梦,看到?猫狗打架,他都要捂住眼睛。”
祝新惠含泪看着祝太后,不明白她此时说?这些做什么。
“是哀家错了,是哀家没?能护住他。”祝太后忽然就?流出了眼泪。
“太后,求你劝劝皇上吧,求他别出继铎儿和?铉儿。”祝新惠也哭了起来,如今她心里唯有这两个孩子?。
“那时候他喜欢御苑里的那只小鹿,每天都去看他。后来被?他哥哥们发?现了,他们就?拿石头当着他的面砸那小鹿。沉儿哭着求他们,他们都只会嘲笑他。”祝太后抹了抹自己的眼角,“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看过?那只小鹿一眼。”
祝新惠瞪大了眼睛看着祝太后,只觉得她是不是也疯了,怎么说?起这些不想干的胡话来。
”后来哀家才知道,沉儿每天夜里都□□去御苑看那只小鹿,还给它抹疗伤的药,把它藏到?了假山里,直到?,直到?那只小鹿被?太子?找到?、砸死的那天为止。”祝太后轻声道。
“打那以后,沉儿就?再没?对什么东西表示过?特别的喜爱,或许有,却总是藏着掖着,不让人看出来。”祝太后叹息道,“也是从?那天开始,哀家看到?沉儿拿起了木剑,开始习武,没?过?几年?他就?跟着陈国?公上了沙场,作为皇子?他本来是不必去的。”
“陈国?公后来私下跟哀家讲,皇帝刚去的时候,练得都吐了,第一次真正在战场上拼杀的时候,回来更是吐得不成人形。”祝太后流着泪道,“哀家都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过?来的。”
所以哪里有什么天生的战神啊,一开始只是一个心性慈弱的见不得血也从?未杀过?人的皇子?而已。
但是后来,能成为战神的人,都是踩着尸山淌着血海过?来的,是无穷的杀戮给了他们力量。
祝新惠膝行到?祝太后跟前,轻轻摇了摇她,“太后,太后,你醒醒,你醒醒,救救臣妾吧。”
祝太后长叹一声,“新惠,你以为哀家糊涂了么?”
祝新惠不敢答,只汹涌地流着泪。
“傻孩子?啊,你知不知道敬昭死了,对皇帝来说?意味着什么?”祝太后摸了摸祝新惠的头,“当年?哀家懦弱,护不住皇帝,所以他才只能把所有喜欢的都藏在黑暗里。”
所以为何皇帝那样明晃晃地“宠爱”傅青素,祝太后都没?怎么刁难她,却偏生怎么看敬昭都不顺眼。
那时候她不明白,只以为人之对人有天生的不喜,如今祝太后才恍然大悟,那是因为敬昭就?是皇帝藏起来的小鹿。
祝太后当然喜欢自己的侄女,直到?现在也是心疼祝新惠更多,所以她才讨厌敬昭。
然而如今祝太后却想起了许多以前从?不曾注意过?的事情。敬昭多年?不曾有孕,是谁下的手?是谁让皇帝即便当了皇帝也只能把自己的心头好给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