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夜大长老凝视着方征:“原来你知道这么多。”他的眼神不一样了。他还以为方征就是虞夷的普通斥探,掌握了些不属于他的知识,只是子锋大人一介寻常下属。
方征继续选择措辞试探:“其实我也有很多不知道的,比如今年的牺牲祭,大蛇来袭击你们村子,是怎么回事?”
冥夜长老沉痛地叹了口气,“牺牲祭每年都有,我们本来每年都是把选出来的人放在村子外面,时间一到那条大蛇就会把人叼走,它不会进村里来。但是今年不知道巴甸国的听到什么风声,怀疑我们部落藏了东方来的奸细,就说今年是‘大祭’,要把蛇放进来一会儿。这既是大蛇挑选祭品的方式,也算是一种……惩罚吧。”
方征想象着每年那条恐怖的巨蛇游荡到村外,叼走牺牲品,该是多残忍血腥的事情。今年变本加厉,部落里死了好几人。但是冥夜大长老表情虽然沉痛,方征却并没有完全相信他。怎么就那么巧呢?大蛇游到村子里,子锋刚好在那个房顶上布置弓箭伏击。要知道,那个位置选得可好了,下风口,没气味,蹲下的时候会被屋檐挡住,但站起来的时候,开阔又光线好。
谁知道那“藏奸细风声”是不是冥夜大长老自己放给巴甸国的,为的是引诱蛇进村,然后和子锋配合将它歼灭。大长老当时烧的艾草里还有其他香料,搞不好是让蛇迟缓行动的草药。总之,冥夜大长老绝不像他言语中表达得那样无辜和不知情。
“现在蛇已经死了。你们准备怎么做?”方征表面只关心下一步。
冥夜大长老这才露出一个笃定的眼神:“巴甸虽然已经知道,但这附近的蛇和蛇巫都已经被杀死了。他们再从其他地方调过来,军队也罢蛇也罢,总归是来不及了。”
远水难救近火。
“现在唯一的阻碍就是前方、东北方、东方的三个战奴部落,他们之间大概相隔几十里。共有两千人左右。虞夷的军队,很快就到他们前方了。到时候我们就按子锋大人的吩咐,跟着他前后夹击,除掉那三个战奴部落。”冥夜大长老以为方征是来问他们决心的,说得非常慷慨激昂,还带着讨好意味。
“虞夷那边不需要部落投降,它周围的部落们就像弟弟妹妹似的,和它团结在一起。”
但方征总觉得这听上去太过于美好了,他对于美好的东西总报以怀疑态度。他向来是个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人世间的人。在心中暗暗说:虞夷就不会奴役你们?真的会给你们自由?
算了,这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情。封锁线一打开他就跑,哪管这些家伙死活。他已经打听到了足够的信息。
方征走出公社的时候,看到部落女人们正在商量如何处理那条硕大无朋的死蛇。这么大条蛇光要运出去丢掉就要所有人一起搬。
“吃了吧。”方征经过时,如此建议。
那些争论的女人们一下子都愣住了,此前她们的争论限于到底是直接丢到外面,还是供奉些祭品安葬。因为蛇是巴国的圣兽,她们不知不觉也把这个东西当成一种神来崇拜,蛇死就是神尸。虽然这不是她们信仰的神祇,有的人说不该供奉,有的人觉得还是要祭祀些东西。
没有谁会觉得该把它“吃掉”。
吃“神尸”啊,哪怕不是她们部落的神。
但是方征这一说,她们忽然间就像被打开了思路:为什么不可以吃其他部落的神尸呢?这不就相当于吃掉了其他部落的神?在战争中可以保佑她们呀。
于是下一瞬间,方征惊异地看到这群女人,开始热火朝天地讨论如何吃蛇。
美味的蛇肉是方征喜闻乐见的,于是他大方地给出了建议。
“烤了吃,撒盐。”
“盐是什么?”绩六惊讶地问。
“盐就是冥夜大长老那种褐色的‘鹾’。”
“那么珍贵,怎么可能拿给我们烤肉!?”
方征又露出可以称之为可恶的笑容,“等着瞧吧。”
方征重新回公社里,没过多久,就拿着一罐盐出来了。
藤茅怀疑打量着他手上的东西:“你不会是偷的吧?”
方征道:“大姐,你还不信我啊?你自己去问长老啊。我就是光明正大要。这是神尸,拿点珍贵的盐撒在上面,是对人家的尊重。”
绩六忍不住问:“尊重?难道你没说我们要把它烤了吃?”
“说了,而且我告诉长老,”方征一本正经地指着肚子,“吃下去就是最好的尊重。”
绩六:……
部落女人们分工明确,十几个剥皮者把蛇的整张皮拔了下来,剩下的鲜红的肉,十几个女狩用各种工具把它们砍成臂长腕宽的条状,晒在屋顶上。眼下正是夏秋潮湿季节,不容易晒干。如果后世有许多盐,就能制作腌肉。然而如今她们只能寄希望于天晴几日,趁这几日狂吃海塞。
以这条蛇的量,部落里所有女人放开海吃三天三夜,也吃不完。
女人们砍来了许多木柴,在公社前的宽敞露天地面,制作了巨大的木柴堆,下面垛草料,上面架柴,搭得疏松,然后开始燃烧。烧了一个上午,才把这片地上潮气给驱开。
烟气冒得非常高。冥夜大长老也不阻止她们,反正蛇已经死在这里,巴甸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没有退路了。好好吃一顿就当是壮行。
篝火烧旺,巨大的篝火堆足够每个女人都围坐在旁边,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条蛇肉,用木杆从中穿过。几乎每人都分到了一点褐色的盐。有人不舍得,但也有人听方征的,把盐抹进了肉的褶皱里。
方征也理所当然地拿着一条肉,坐在篝火边以娴熟的手法烤了起来。来回翻动烤肉,让它受热均匀均匀,蛇肉冒出滋滋的油光。
跃动的火光照耀着方征年轻的脸,那一刻他看上去就像是个真正快活的小伙子,甚至有心情地朝旁边的女人们指点。
“用火焰外面最明亮的部分烤,温度最高。”方征给身边绩六指导说道,“盐给得少,所以要把盐搓进去卡住,颗粒很大,加热后会融化。你这种样子不行的,要不停地翻,不然会焦的……”
绩六的目光几乎无法从方征脸上挪开,含情脉脉地看他。多好的青年,英俊、年轻、懂那么多、最关键的是还救了她两次。她从出生下来就在生产部落里劳动,听说有些部落,是男人和女人居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女人负责织补做饭、男人负责打猎。等她们自由了,不用再当宗主国的奴隶后,也可以有自己的男子吗?虽然她好像记得方征说过什么对下面长吊的才有兴趣操一操之类的话,但人的想法说不定会变呢?
方征看得明明白白,但他心性惯来恶劣,哪怕对女人没兴趣,但看她们为自己五迷三道的样子又觉得很得意,反正自己该说的都说过,她们自己凑上来摔碎一地玻璃心,方征还乐得看戏。
绩六侧头盯着方征,几乎脑袋要挨到方征肩头了。周围挤挤挨挨的人很多,方征也没在意,他全神贯注烤好了蛇肉,烤得半焦冒香气,正准备好好享用,他和绩六中间的缝隙里忽然挤进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原来是子锋,他下巴还包扎着绷带,倒是没渗血出来了,整个人像下巴长了圈白胡子的小老头,然而只看上半张脸还是帅气惊人。靠近火堆使他的额头上冒出晶莹,那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方征,眼里倒映出两朵小火苗。
“子锋大人,你这伤口,吃了怕上火啊。”方征以为子锋是来抢现成的烤肉吃的,好不容易才烤得如此完美,舍不得给他。
绩六被挤得喘不过气,不得不挪到了旁边,把位置空出来。子锋理所当然地在方征旁边坐下,把头搁在他的肩上靠着,还蹭了蹭。
方征心中警铃大作,眼皮一跳,这什么情况?
那一刻他忽然心中打鼓——这个看似心思浅又温和的少年,或许并不完全是表现出的那样。
千里迢迢深入敌后,单枪匹马屠杀巨蛇,还肩负着和部落搞外交的使命。
有那么单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