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霜来和谷良从城中回?来得早,霜来因想着?连日未见明晖,心中不?免歉疚,便命谷良牵马回?院,自己则步行去练武场找明晖。其时已是灯火时分,四下一片昏暗,练武场上并无一人,霜来心中略有些诧异,只因明晖勤学?甚笃,每每披星戴月在此练习。转念却又失笑,如今离武举秋试不?足一月,明晖想必是要?养精蓄锐了。
如此自思自想,脚下却不?知?不?觉走到平日等他的那颗树下,抱膝倚树而坐,无端竟想起五六年前的旧事。
那时母亲刚将她从眉山接回?,她对堡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只知?道父亲已经去世,二娘还是那般娇媚,母亲又仍是明里暗里骂她贱人,而弟弟雨来竟然四岁了,爱哭爱笑爱淘气,因为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姐姐,所以特?别?喜欢粘着?她。但母亲不?允许他们一起玩,雨来于是不?停地哭,她只好装作不?理,还是她身边的丫环阿真看不?过去,拿了糖棒跑过去哄他……
其实她在眉山只呆了五年,无论?是内功还是剑术都才打了一点基础,母亲十分忧虑,便命她每日上练武场来练武,又求了眉山师父隔一段时间前来堡里小住一阵,也?好当面点拨于她。她不?愿令母亲和师父失望,是以练得勤勤恳恳,丝毫不?敢懈怠。
当时在练武场上还有一个同样勤奋的少年,约莫十二三岁,便是向明晖了。据说三四年前他的父亲为人所杀,他和他母亲无处容身,不?得已才托庇于谷家堡。别?看他也?才小小年纪,处事却颇为沉稳,为人又谦恭有礼,堡主三兄弟均对他赞赏有加,就连她师父,偶尔也?会为他指点一下剑法。
直到她十三岁上,师父不?幸染病,坚持要?回?眉山休养,她于是决定亲自护送,而明晖也?感念于师父的恩情?,自愿与她随行……在回?来的路上,他们途经枫林镇,她好心收留了卖身葬父的佟心柔——那还是她第一次以谷家堡大小姐的身份自作主张。
那之后,她身边就多了一个半仆半友的心柔。心柔为人娇柔聪颖,却又十分敏感,就像一只惴惴不?安的小兔子一般,拼命讨好她这?个救命恩人。她起初有些难以为情?,后来却像是半推半就的,渐渐便习惯了那种无微不?至的照顾。那时候,她在练武场一练就是一整天,心柔总是端茶递水,安安分分的,从日出伺候到日落。连明晖也?深为感动?,打趣说,自从心柔来了,连带他也?沾光了。
再?后来,她渐渐感觉,心柔对明晖的关心,好像并不?少于对自己这?个大小姐的关心。有时她也?与明晖开玩笑说起这?个,明晖却是坦荡荡的,笑她多心。不?过她想,当初救心柔的时候,明晖也?出了不?少力,而且心柔也?是豆蔻年华,每日除了府中的小厮,便只见得明晖这?一个出众的同龄男子,心中难免会有些异样的情?愫……
此后她便常常以种种事由把心柔留在府里,极少再?带她练武场,好在明晖似乎不?以为意,心柔自己也?混若无事一般。
然后便到了今年,这?个多事之秋。母亲的病越来越严重,交付给她的担子越来越沉重,教给她的做人做事的道理越来越复杂,加上修武多事搅和,令她时时感到疲累,没有工夫去坚持练武,也?没有工夫去想明晖和心柔到底如何了。她明知?道心柔可能?会暗地里有所动?作,但一想到心柔的身世,不?免又心怀怜悯。而且也?渐渐接受了母亲的提议,想看看明晖在面对心柔的刻意接近之后,将会如何待她?想看看他若是中了武举之后,又将如何待她?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再?看仲秋的天幕上,已然半月初升。秋风乍起,送来丝丝凉意。霜来微拢衣裳,正待起身,树后的小路上却随风送来几句人语,宛若情?人间的调笑私语。
只听一男子道:“心柔,多谢你一双巧手,这?鞋甚是合脚。”
一女?子道:“晖哥哥,你喜欢的话,我改日再?做些别?的。”
男子道:“唔,还是不?要?了,我不?忍心让你受累。”
女?子道:“晖哥哥,为你做任何事我都不?累。”
男子道:“心柔,我答应你,将来一定不?再?让你吃苦,不?让你受任何委屈。”
女?子道:“晖哥哥,我相信你会一直待我好……”
树下的霜来犹如五雷轰顶,只觉得这?一幕似乎曾在她的噩梦里出现过,却终于变成了真实。她一手紧紧撑住树干,身子止不?住轻轻发颤。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二人,这?二人竟已互许私情?,互诉衷肠?他们难道从未考虑过她会是如何感受?
——这?一瞬间,她像是被?人抽去了全身力气,缓缓滑坐在地,两行清泪从眼角无声掉落,终于越滴越多。那二人在暗处,而她则在树下更暗处,即使泪眼朦胧,也?仍是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相拥良久,然后才依依不?舍地分开,一前一后地出了小路,离开了练武场。
霜来在树底下又不?知?坐了多久,直至远处隐隐有哀乐传来,方才将她震醒。是了,今日乃是二叔和三叔的头七祭日,她与谷良特?意赶早回?来,原本就是要?前往拜祭,不?想在练武场见过明晖和心柔二人之后,她却伤心得什么都忘了。
惭愧之余,只得勉强收拾心情?,往西门府和林府走去。二府相隔甚近,门头上俱是张挂重重缟素,又有无数白蜡烛白灯笼,照得恍如白昼。只因西门虎和林广维的死状极其凄惨,家眷们为求他二人早日超脱,便延请了众多僧侣大做法事,终日不?停地唱诵《大悲咒》等往生经文,至今已唱足七日。
霜来在西门虎棺木前捻香伫立,只觉昔日叱咤风云之人,终有一日也?不?免沦为一堆枯骨,尘归尘,土归土,在木鱼声和梵唱声中,终究一切皆空。如果人生虚幻,那么,究竟是谁对不?起谁,谁伤害了谁,又有什么要?紧?反正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是阴谋还是阳谋,都逃不?过末日的审判,逃不?过无常的那只手。——在强悍的命运面前,不?只是二位惨死的叔父,就连明晖、心柔、母亲,还有自己,可能?都只是不?受控制的跳梁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