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到来之前,宋军便迅速而猛烈的向着临汾盆地发起了攻击。
率先动手的是王德部。王德、张景、乔仲福三名昔日归于刘光世部下前便闻名遐迩的西军名将,也是赵官家最早收服的直属军事力量,此时排成品字形,带着御营中军内部可能是装备最好、部众最精锐、编制最大的三部,累计近一万四千众,率先渡过汾水,分三路直扑绛州州城。
紧随其后的,乃是御营左军副都统解元所率领的统制官呼延通、陈桷、许世安、董旻、陈彦章诸部,竟也有一万七八。
且说,绛州州城这边理论上是有足够数量守军的,金军万户完颜折合自从那次得失参半的夜袭后就一直率本部在此处修养,城内城外合计三四十个谋克以及足足五千汉儿军。
守城当然足够。
但是,绛州州城距离汾水极近,渡河当日也是虽然有霜花和淡雾,但从太阳出来那一刻起,便是迅速消散,所以视野总体广阔。而这种情况下,当完颜折合登城观望,眼见着无数宋军铠甲耀眼,旗帜清晰,阵型分明,就在汾水上堂而皇之搭起无数浮桥之后,这位金军西路军宿将却又即刻下令,将早有准备的部属一分为二,汉儿军即刻率先护送辎重北撤,女真骑兵则尽数披挂整齐,随他一起出城。
汉儿军既走,亲率女真主力的完颜折合出得城来,复又避开威名赫赫的王德王夜叉,乃是直取之前在城头便分辨出三部阵型最散乱的乔仲福部。
三四千女真甲骑,趁着乔仲福渡河将半未半,立足未稳,一击得手,斩首数百,却毫不恋战,直接匆匆后退。
而果然,女真甲骑刚一折返,王德便将刚刚渡河的军队交给长子王琪整理,然后亲自率千余骑步混杂的核心精锐来援,反应速度之快,求战**之强烈,令人咋舌。
与此同时,其余宋军大队依然进发不停,渡河不止。
这个时候,有意思的事情出现了。面对着王德率小股精锐突进不停,亲自率数千女真甲骑的完颜折合明明有绝对兵力优势和机动优势,却与王德一进一退,对峙之意明显,而且临到四门大开的绛州州城侧,也根本没有入城的意思,反而是继续严整北行。
王德明显懵了一下,他一度犹疑城中是不是有什么说法,但回头看到自己长子率本部精锐就在两里之外,却终究是一咬牙,直接指挥部队入城查探。
而完颜折合根本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只是依旧冷静都督本部有序后撤。
待到宋军大队涌上,彻底接管城池,众人方才无疑——完颜折合居然是第一时间放弃了绛州州城,而之前的行径也清楚无误,根本就是在亲自引大股女真铁骑为自己本部汉儿军断后!
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简直是一场教科书式的骑兵断后,否则乔仲福绝对不服。
战事过程迅速被报到韩世忠处,但韩世忠并没有在意,因为汾水西岸兵力对比太明显,孤城前突,一旦失去汾水遮蔽,完颜折合选择弃城而走也算是意料之中,至于乔仲福挨了一记闷棍……说句不好听的,你是来打仗的,难道还指望不死人吗?
实际上,此时的韩世忠与李彦仙等人一直在等汾水东岸的战报,因为这边更重要一些。
而汾水东岸这边,因为只有一条较小浍水阻拦缘故,战事却是以一种更大规模的态势早早展开。
这一边的先锋部队,乃是郦琼所领的熟悉太行山地形的八字军。但是,因为八字军之前分出了相当一部分兵力往轵关陉那头,而且还要担负起沿途阻塞太行山西翼诸通道的任务,所以,此时郦琼手上只有一万出头的兵力,远远少于‘辅助’他的陕洛部队。
翟进、翟琮、翟冲、牛皋、董先五名典型的出身河南义军的统制官排成一个方便进军的大纵队,沿汾水进军不停。
与此同时,绍隆、宋炎、贾何,因铁岭关之败降为副统制的吕和尚,以及李彦仙力排众议从洛阳那边提拔上来的原董先副将、现在代替了因罪免职的赵平统领其部的张玘张伯玉……也是五个统制官,却是率陕州方面的部队,也摆出了一个纵队模式,然后选择了在郦琼八字军更东侧,越过曲沃城,朝着曲沃城东北面的翼城进军。
看样子,似乎是准备阻断金军主力后路。
这个架势,完全可以说,除了李彦仙本部自重身份,外加一个阎平部损失惨重实在是不能交战外,整个陕洛集团军也是倾巢而出。
不过,下午时分,比汾水西岸的宋军稍晚一会,东岸的宋军也遭遇到了大同小异的情况。
大同的地方在于,曲沃那里金军同样主动放弃了守城,面对着宋军铺天盖地一般的攻势,原本盘踞在此的金军主力直接选择了掉头后撤。
小异的地方则在于,跟汾水对岸的绛州州城不一样,金军在这里和周边应该猬集了三到四个万户才对,而且曲沃周边地形平坦,距离浍水也有足够距离……而且莫忘了,除了先头的八字军战斗力能够保证外,两翼充当实际主力的陕洛集团军早已经被证实野战能力相对薄弱,而且各部战力层次不齐。
尤其是眼下,宋军两翼阵型过于拉长,也方便金军铁骑强行突破。
换言之,金军是有绝对足够的实力和绝对有足够回旋空间(曲沃城距离),甚至是有足够准备时间,来给与宋军一场迎头痛击的。
但是,数万金军主力就这么直接扔下曲沃,甚至都没有像对岸完颜折合那样倚靠着骑兵数量优势做出什么战术动作来,所谓碰都不碰宋军,就直接有序撤退了。
看旗号,乃是耶律马五断后。
“金军不傻啊!”
消息传到满是浮桥的浍水岸旁,驻马于自己大纛之下的韩世忠终于微微蹙眉。
其人身侧,自然是大纛并立的李彦仙李节度,而身后则赫然是御营骑军副都统李世辅、御营左军背嵬军统制成闵、御营骑军泼喜军统制嵬名云哥……这些人身后,足足有一万五千骑装备妥当,正在下马列坐休息。
除此之外,还有李彦仙的本部以及赵官家又体贴指派过来的邵云部,合计近万部众……这是李彦仙的命根子……却是干脆早已经渡河,在河对岸偏东的地方席地而坐呢。
很显然,这位延安郡王是想钓大鱼的。
只是人家根本看都不看,更遑论上钩了。
“郡王为何以为金军是傻的呢?”李彦仙见状,难得嗤笑一声。“早该想到的吧?”
“李节度为何发笑?”关内一词惊人之后,似乎连心态都变得格外平和的韩世忠扭头相对,竟然是丝毫不气。
而李彦仙本欲借机嘲讽,但一看到对方如此作态,且前方辛苦诱敌的正是自家儿郎,也没了赌气的余地,只是感慨起来:
“郡王,这些年女真名将凋零,再无往日气势,以我观之,金军诸将其实已无顶尖帅才、将才……但是,宿将仍在!东路军之高景山、阿里、讹鲁补、王伯龙,西路军之突合速、折合、马五,燕山新军之乌林答泰欲、完颜活女……这些人,便是彼时年轻,也到底都还是阿骨打兴金灭辽时的旧人,而且从未离开军中,他们或许性格不一,才能不全,但基本的军事经验都是不缺的,绝不会犯一些太明显的错。”
韩世忠微微颔首,刚要说话,却又立即意识到了什么:“李节度为何不说拔离速?”
“因为我要专说此人。”李彦仙严肃以对。“拔离速这个人,不能将之视为单纯宿将……他一开始还带着两百人的时候,便是在娄室、银术可身边作战的,而且往往被二者指定去做一些称不上独当一面,但的确是独立领军的差遣……粘罕要总揽军政,西路军常常被娄室、银术可二人分领,而二人又往往让拔离速独领偏师……郡王,此人一开始便是照着一个帅臣路子走的。”
韩世忠想了一想,若有所思:“拔离速本就是太原行军司都统,标准的帅臣,李节度是想说,此人在金军帅臣中是个有水准的意思吧?”
“不是。”李彦仙微微摇头。“下官是想说,此人是个真正的帅臣。”
“帅臣也有真假?”这次轮到韩世忠失笑了。
“帅臣没有真假,但有虚实,就好像郡王之前在关上跟下官说,咱们此次河东进军,真正的元帅是官家,而郡王你表面上是个元帅,实际上只是一个先锋一样。”李彦仙扭头盯住了对方。“郡王还记得吗?”
韩世忠终于肃然,而身后诸人却是齐齐勒马向后,摇摇晃晃退步不停,俨然是被这二人在铁岭关上给弄出习惯来了。
韩世忠等了片刻,等身后诸人都稍微远离,方才认真相对李少严:“若按这个说法,这金军真正帅臣须是死了的三太子讹里朵,或者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太原或者井陉的四太子兀术才对。”
“下面这段话,不是在嘲讽郡王,更不是在与郡王斗气,若有得罪还望郡王海涵。”李彦仙轻微叹了口气,难得在马上握着缰绳与对方拱手。
而韩世忠犹豫了一下,也在马上拽着缰绳还礼。
二人各自放下,李彦仙却是即刻开口:
“依着下官来看,帅臣也是有区别的,有实帅也有全帅、有正帅也有偏帅……这些都是帅才。”
“你是想说我是偏帅?”
“是。”李彦仙毫不客气的应声。“韩郡王才能卓绝,天赋异禀,悍勇知机,打仗的天赋,真真是所谓古之名将那般,让人望而兴叹,决计是学不来的……但郡王的这般才能,往往止于万众之下,万众之上的本事其实只做到知人善用、严肃军法这个层次,战场调度、配置计划,往往只能大而化之,然后往往还是要亲身率精锐上阵以定胜负。”
“不错。”韩世忠居然带笑颔首。“知我者李节度是也,这就是我为何要提拔王胜和为何总是带着解元的缘故了……王胜是个能用众的好手,解元是个能与我配合的心腹……打起仗来,我就把王胜当铁砧,解元当侧卫,然后自己就带着背嵬军当投枪来一击决胜。不过你还少说一个许世安,许世安这个人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但为人稳重、善于补缺,我总是让他来拾遗补缺,都督后路。”
“这也是下官说郡王是偏帅,而不是单纯一将之才的缘故了。”李彦仙喟然道。“否则,郡王与王夜叉又有何异?”
韩良臣似笑非笑:“王夜叉也是个好汉。”
李彦仙微微一怔,然后旋即改颜:“不错,王夜叉也是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