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建炎四年冬日,赵官家新得了一个公主,喜不自胜,继而大赦天下。而赵官家这么一喜一赦,许多人一直存在心里的一口小心之气方才呼出,很多事情也开始回归本来轨道。
不过,这个轨道未必全是提速的轨道,也未必是正道。
譬如说,十月底,御营前军都统制岳飞自江陵渡江后,连续收复被钟相军夺取的公安、藕池、石首,并于华容击破‘大圣’、‘楚王’钟相麾下元帅杨么部主力,兵临洞庭湖,杨么也放弃了在陆上阻拦官军的企图,退入湖中。
而此时,岳飞一面做水战准备,一面却正式上奏东京,提出了‘招安’之策。
岳鹏举在自己的这篇长文奏疏中详细解释了他的理由……他认为,‘杨么之徒本是村民,先被钟相父子以妖怪诳惑,又逢北面用兵,朝廷一时索求过度’,方才引发乱事。
所谓‘名为作乱,实为苟全性命、聚众乞活’。
所以,他希望将钟相父子与杨么等骨干匪首,还有乱军军士,以及被裹挟的民众,分成四档,而除了钟相父子外,所有人都应该该‘不得杀’,至于军士和被裹挟的渔民,反而应该予以赦免、安抚与救济。
换言之,他认为军事上的胜利已经起到了一定震慑作用,应该稍缓下来,暂时不要再用激烈的方式大举进军,而是主动采取招安策略,诱降、困降此次荆襄叛乱中的叛军。
奏疏送到都省,赵鼎当即提出了反对,理由很简单,那就是‘攘外必先安内’,而安内却应该快刀斩乱麻……既然军事进展顺利,那就没必要浪费时间去招抚,速速击败对方,了结战事,才是正理。
毕竟,即便是不考虑经济,往后还有五岭一带的苗乱,还有陕北、京东,还有他岳飞亲自上奏的《平金策》里一堆东西呢!
与此同时,可能是因为‘索求无度’这个词严重刺激到了刘汲,作为荆襄主要负责人的刘相公也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对赵鼎的支持。
但相对而言,枢密使张浚却也立场鲜明的选择了支持岳飞。
这倒不是说张浚要为了反对而反而……原因其实很简单,按照张德远追随赵官家的经历,和他善于揣摩官家心意的能耐,考虑到两次南下平叛这位官家都专挑岳飞,而且还是直接下指示出兵,再考虑到岳飞的作风及其部属的一些传闻,他已经意识到赵官家对此事的基本态度了。
而果不其然,张浚硬着头跟都省再度争执起来,死活要按照岳飞奏折里来办,赵鼎、刘汲无奈之下,只能请求君前议政,让赵官家来做决断。
然而,跟另一位枢相去军器监的赵玖赵官家根本没有露面的意思,只是在札子亲笔上回了一句话——‘所以用岳飞,正在于此’。
赵鼎、刘汲登时沉默,张浚以一挑二,居然大胜!
不过,且不提这边张浚如何一时得了声势,威震东京,而岳飞又将如何改招安为主,处置洞庭叛乱,只说另一件小事……那跟着郑亿年回来的忠仆,早早见势不妙脱离了郑府,却是并未着急去济南,反而一直就在东京城东北水门一带做短工……从尧山以后,东京城越来越热闹,越来越多的客商、官吏、学生汇集于此,虽说必然不可能比得上靖康之前,但还是能让一个人很轻易潜藏下来的。
尤其是此人根本没有做出任何打探、汇报的举止。
不过,随着这一日赵官家大赦天下,其人却是再不犹豫,以河北流民的身份去做了一个送货伙计,跟着一家东平府的客商往京东而去……这是正经客商,朝廷也鼓励有产人士多使用、多雇佣流民,而这个仆从又半点破绽都无,竟是让他一路平安到了东平府。
而此人到了此地之后,继续安稳做工,备足了饮水干粮后方才不辞而别,最后趁着黄河封冻,成功过了河,到了博州聊城,进入了金军占领区。
不过,这名唤做高益恭的燕地汉儿,却没有去寻自家主人秦桧,而是按照之前约定,直接来此处寻了早已经等着的另一人,却正是大齐宰相洪涯。
且说,洪涯名为齐国宰相,实际上却基本上只在位于大名府与济南之间的聊城居住,乃是方便接受大名府金国贵人的指示,继而再去指示黄河对岸伪齐国中诸人的意思。而即便是这个工作,放在以往,他偶尔还能去一趟京东那边,跟刘豫、李成、李齐等人糊弄一下,但尧山之后,他根本就不愿意往京东那处死地挪窝了,甚至连济南的家人宗族都早早接到了河北。
当然了,这个举动在彼时尚在大名府算头牌的挞懒看来,无疑是忠心之举了。
然而,正如当日杨沂中、万俟卨放此人北归时戏谑的那般,如洪涯这种人,既然成了反覆之徒,没了立场,那基本上就是顺风倒、迎风飘了。
而这一次,赵宋官家在尧山大胜完颜娄室,海内震动,金国高层本身都起了些想法,何况是这些人呢?
故此,郑亿年之前南下,乃是洪涯、秦桧等人一力鼓动,金国高层虽然未必达成统一认识,却有部分高层默许后,所行的一次投石问路之举……唯独这一投,对于金人高层而言自然只是真的扔出一个小石子过去,半点都无所谓的,但对于洪涯、秦桧等人来说,却是报有极大期待的。
说句不好听的,能在南面做富贵官人,谁愿意在北面厮混?
至于这个燕地汉儿高益恭,便是洪、秦二人心思缜密,早早想到郑亿年那厮到了南边便一去不回头这种可能性,提前做的一点布置。
而现在,这种布置除了确定了郑亿年的畏缩与放弃之外,其实也并无多少用处……不用高益恭如何稳妥往来,又细细汇报,洪涯和秦桧早早便透过邸报知道了‘莫须有’一事,而如今更是早已得知‘事金人为宋奸者不在其列’之语。
但话还得说回来,饶是早就知道了这个结果,可听仆从回来亲口重新汇报了一番,在聊城枯坐的的洪涯还是忍不住仰天长叹,继而坐卧不宁。
又等了两日,不顾冬日寒冷,这位大齐宰相却因为心下煎熬,忍不住亲自带着那高姓仆从,再度往大名府而来。
此时此刻,大名府窝着粘罕这只真老虎,昔日主人挞懒根本就如侵占了巢穴的野狗一般,一声不吭,其余诸将也都各自俯首帖耳,而这副情形,更是让洪涯有些无奈……他的权威、能耐,十层里倒有八层是靠着与挞懒的私人关系来维系,粘罕一日不走,他也如被捆缚住手脚的蜘蛛一般,一点伸张不得。
故此,只是与挞懒喝了一顿酒,勉力奉承安慰了几句话后,洪涯便即刻转身来寻此时正在大名府中的秦桧秦会之,然后让高姓汉儿仆从当面重复了一遍他的见闻。
“果真无用吗?”
最隐蔽的卧房之内,仆从退下以后,即便是如秦桧这种人物,也不由黯然一时,继而拢手靠在了新垒的火炕之上。“南面那位如何这般决意?我竟还是有些不愿相信……”
洪涯带着几分酒气,盘腿坐在女真人从辽东传来的火炕之上,捧着一碗解酒茶连连摇头:“会之兄,我劝你莫做他想……你须学不得郑亿年做富家翁,郑亿年之前毕竟还算清白,可北面知道你与挞懒做文书的金国将军不知道多少,便是郑亿年也晓得一二,你强要南下,便只是自寻死路!”
“竟是半点机会也不给留下?”秦桧也忍不住缩起脚来,盘腿坐下,言语中似在强行压抑胸中不平之气一般。“我也不过是给金人写了几篇文书,便要不赦?昔日靖康中的功劳苦劳也全都抹了?”
洪涯嗤笑一声,明显带着几分嘲讽意味:“会之兄……你这话就没意思了,若是你我委屈,河北、河南,京东、关西,死了那么多人,又该向谁寻委屈去?你没看南面邸报吗?便是此时,南面洞庭湖也在平叛打仗,这大名城内外也还有无数冻饿之人,咱们能躺在火炕上,喝酒吃茶,凭什么委屈?”
坐在对面的秦会之面无表情,只是拢手不吭声。
“不要装了。”洪涯见状继续借酒气嘲讽。“你敢说你为挞懒元帅出主意、写文书时,心里真不明白吗?你可是进士及第、宰相孙婿、御史中丞,还是宰相学生……洛阳**的汪相公是你恩师吧?比我出身强太多了,我种人降了的时候都懂得自己在做什么,你如何不懂?!”
秦桧终于撒手喟然:“洪相公,我不是不懂,而是有三件事没有料到……”
洪涯端起汤来,微微轻啜一口,显然并不以为意。
“第一件事,实在是没想到金人会如此难缠,一而再再而三强着我渐渐做起事来,从开始口头出主意到了渐渐落下亲笔文书,再难拔出来……一回头,居然不知道何时便已经落下许多口实。”
洪涯心中冷笑……别人在五国城挨冻挨饿的时候,你秦会之在燕京、大名府住大宅子、烧暖炕的时候,可没有想到什么口实吧?”
秦桧只看对方表情便晓得对方在想什么,却只是兀自继续喟叹:“第二件事,实在是没想到南面官家这般硬气,一丝一毫都不愿意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