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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95(2 / 2)


他永不会让这些秦家子知晓,山河破碎下,他曾经有多恨!冤仇百结,只能用血来洗净。

**

“程卿是说,寻到了寅春末年采办丹丸散的老黄门?”大皇子秦蔺温和地放下茶盏,道:“虽然予那时尚未出世,但倘若没算错,那人就算侥幸没随先帝殉葬邺城皇陵,到今年,须也是耄耋之年了吧?”

“确是七十有一。”程怀憬垂眸立在下头,禀报道:“先帝在日,此人曾甚得荣宠。又因先帝与当今兄弟情深,颇有棠棣美誉,先帝大婚后,当今圣主封王开府,此人亦常去王府。采办丹丸散药方,臣问过长安药铺,也确有此事。”

二皇子秦戎皱着眉插话。“你问过几家药铺?”

“长安城大小三十七间药铺,臣都逐一问过。”

秦戎不说话了。秦蔺喝茶。六皇子秦曲斜着眼开了腔。“大小三十七间药铺?寅春年间,须与如今大不同。”

“六殿下说的是!臣派人寻访前,曾在库房内取出寅春末年沙盘,仔细推演后,才敢报知各位殿下。”

秦戎唇角微微往上掀起三分。这样聪明的人,如今归他了。只有秦曲这种蠢货,才会娶博陵崔家女,与中宫结亲,却又处处低着秦蔺半截。如此首尾做派,哪能成事!放眼天下,能与他逐鹿者,不过中宫嫡长子秦蔺一人而已。

为了掩饰得意,秦戎也抬袖啜了口茶。放下茶盏时,又为新投靠他的年轻朝臣程怀憬壮声势。“程大人查的甚是仔细!再往下说,从那人口中还得了些什么消息?”

程怀憬顺着他递来的梯子往上爬,利落地道:“从那黄门口中,臣复录了份药方。又依照各家药铺所言,将可疑的几味药材圈出,送去与众太医诊断。臣问员医时,是分开一个个儿地问,所得证词,应当可信。”

“你怎知他们没串供?”秦曲又插话。

“六月十七,臣去太医院封门。自当今圣主登基后,我朝未设太医监,以太医令充之,下置药丞、方丞各一人,员医二百九十三人,员吏十九人。所有人都圈在一处,再一个个提审。故,无从串供。”

众皇子听后,皆默然了一瞬。

“程大人封了太医院?”秦蔺温声道:“予怎地不知道此事?”

“殿下们恐都不知晓,”程怀憬垂眸道:“是圣人给的口谕。随后臣移案至少府,请了少府令。”

太医院属少府,里头势力错综密布,各世家都安插了耳目。然而绣衣御史程怀憬查案查到了封门的地步,太医院集体被讯问,少府内居然没有丝毫消息泄露。

八个皇子脸上都有些难看。

但其他七个是真难看,独有二皇子秦戎是装的。程怀憬自投诚后,事无巨细都向他禀报,因此,这件事他昨夜就知晓了。

秦戎唇角又翘了翘。“可有太医院证词?”

“有。”

程怀憬连同两位主簿回身,去端成摞卷宗。

“怎地如许多?”九皇子一直不声不响做陪衬,此刻也忍不住诧异挑眉。

“因涉及天家事,臣特地每个人都讯问了三次。最多者,臣亲自讯问七次。”

“哦?不知是哪位太医引得程大人如此关注?”大皇子秦蔺微往前倾了倾身。

“郭太医令。”程怀憬顿了顿,又道:“太医令郭仪是两朝太医,寅春年间曾亲自替先帝诊过脉,又惯常伺候当今圣主。故讯问次数多了些。”

还有一则,当年汤药杀了杨妃所育的十一皇子的那个太医,曾与郭仪过从甚密。那个虎狼医死了,郭仪还活着。不仅活着,更升了太医令。郭仪必定扯不清干系。

为了报答弘农杨氏,也为了替宿桓安抚杨妃,程怀憬顺便做了些手脚。对当年十一皇子夭折事,他私下也讯问了郭仪。

不过他不说,没人知道。更不在卷宗内。

程怀憬垂着眼皮,听耳内翻书声窸窸窣窣。十二皇子秦琊没来,其余的皇子们似乎也不以为意。只当他年岁小,办案时也不等他。可前世这位十二殿下,受封陈王,占据了范阳那块地方,很是兴起了阵风浪。

秦琊……程怀憬心内又咬牙冷笑。今生这位十二殿下依然不是个安生的主儿,年仅十四,便插手他的婚事,借此讨好于中宫。野心勃勃,可恨!实在可恨极了!

**

六月二十三,销金馆。

贾奉、丘樗、姬央、刘仃、顾长期都聚在一处,再次探望病中的李仙尘。作为陇西李家子,又兼鸿胪寺寺卿,李仙尘这两年已隐隐然成为当朝士林领袖。

他病了,久病,又是沉疴,众人都发愁。

“二十三郎须仔细身子骨,眼下不比往昔,我等皆为士族,当首尾相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说话的是顾长期,灯下其余人纷纷颔首。

顾长期自离了二皇子府,在光禄寺任了个大夫,统冗从仆射。这官儿也不是他求的!他原本想图个清贵,奈何家族有令,不仅命他娶南阳郭家女、与二皇子成为姻亲,更几次三番催他尽早统摄宫掖禁卫与龙贲军。

有族令在身,顾长期近日来,便尤比众人急迫些。

“二十三郎,”顾长期又道:“我等知你为相思苦,落了一身病。但你须也有宗族亲眷,须也有锦绣前程,何苦为了某一人,困顿至此!”

“顾郎说的是!”贾奉趁机劝李仙尘。“况且这须不是他负你,你二人两心无间,也就是了。他婚事是宫中赐的,难不成刀架在脖子上,你还指望程五郎为你抗命不成?”

人人都知晓他这病,为的是五郎程怀憬。却没人知晓,程怀憬心里并没他。华池画舫会,李仙尘只字未提细节。后来他与程怀憬走动频繁,旁人都道他二人和好了。就连他郁郁不乐,六月初旧症复发,旁人也只道,他是为了程怀憬被赐婚。

李仙尘垂着眼半倚于竹榻,摇了摇头,只不肯说话。

“要依某看,程五郎须待你也不薄。”姬央沉吟道:“上次去万年县许宅,为了辞婚,他险些与许清川大打出手。”

李仙尘不知晓这件事,贾奉丘樗倒是也来过几次,也不曾提。他撩起眼皮,苍白脸上微有些诧异。

“二十三郎不知晓?”姬央比他更诧异。“那日剑拔弩张,程五郎亲口说的,他今生今世,心里头早已许了一个人。”

“是啊!许清川当时脸就变了!”贾奉大笑。“二十三郎你真该瞧瞧!那样一个擅逢迎拍马的人,脸涨得青紫。啧,到底是寒门,一些儿雅量都无。”

丘樗也附和,特地将六月初七日许宅内发生的事说了遍。末了又解释道:“之所以先前不同你讲,就是因着你病中,怕你听了程五郎为你如此这般,心里头更难受。”

刘仃大敞着常服,露出雪白一段肚皮,两颊在灯火下映照绯色。他没去万年县许宅,不知当时景象,此刻听贾奉与丘樗二人为程怀憬说话,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程五郎会为了旁人如此这般?”

顿了顿,又冷笑道:“他也有心?”

贾奉大笑着搂住刘仃双肩,涎着脸凑趣。“程五郎须不是那戏台子上的比干,他怎地没心?他不仅有心,而且这心里头啊,满满的装着的都是咱家李二十三郎!”

刘仃总觉得有些不可信。但是贾奉趁着搂他的姿势,给他递了个眼色。刘仃顺着贾奉眼神扫过去,榻上李仙尘病的两颊颧骨高高突起,脸色也太苍白。他便把这牢骚咽下去,难得的,也替程怀憬说了句好话。“如今丹丸散案着落在程五郎头上,他须也不好受。那日他去寻我查寅春年至今的少府卷宗,事无巨细,足足地挑灯看了三天三夜。”

刘仃觑着李仙尘脸色,又款款而谈。“他不曾来探你,是因为朝事,要避嫌。二十三郎你莫要计较他。”

李仙尘复又垂眸,压下眼底幽邃暗光。程怀憬曾试图抗婚。在明知无望后,他依然抗了命。

众人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剜他的心。

他是陇西李家子,他是当朝九卿,他……可怜,他得不到那人的心。那人眉目如画,言笑间光华灼灼,是乾元二十三年春朱雀大街上他错手遗失的琳琅美玉,也是他在族叔书房门外,退了又退,始终触不到的人。

李仙尘强按下心头气血翻涌,待要开口,假意顺着众人的话敷衍两句,好让世人都这样继续误会下去,一张口,却觉得齿缝间有湿咸味。嗓子眼痒的厉害,奇痒。

“噗——!”

李仙尘蓦地抬手掩口,却到底来不及了!一口滚烫的鲜血喷出来,溅在手背,又落到众人眼前。

“二十三郎?”

“二十三郎!”

“快,家里头的大夫呢?”

……纷纷扰扰,诸多人语声。李仙尘在昏沉中仿佛耷拉着的眼皮依然能视物,他分明看见那人一身绣衣猎猎,立在门外缓缓地朝他回头望来。

“五郎,程五郎!”

李仙尘迟疑着探出右手,却忘了那手上沾了血,一动,血便从指缝间滚落。一滴,两滴,无数潮湿的热血,汇合成了汪洋苦海。他浮浮沉沉地望着程怀憬,那人却始终不远不近。

看似近在眼睫之前,却触手不可及。

李仙尘终于哑声沉沉地笑出来。是了,胡僧情巳说过,心为意主,意动,则情生。程怀憬便是他的心,是他的意,主宰了他毕生爱恨。

一缕相思,奈何尽数归入苦海。

李仙尘沉沉地笑,沉沉地,颓然从竹榻滑落下去。四壁清苦,如今的销金馆,便连苦行僧人的草庐都不如。可是他住的自在,这里没有旁人了,只剩下他,和藏于他笔墨间的那个人。

**

七月初一,李仙尘大病初愈,渐渐能下床走动后,听闻家仆来报,说是燕王薨逝的葬礼规制定了,着落他去办。

更可奇的是,宫中圣人意思,让他务必赶在七月上旬让燕王葬入邺城皇陵。入皇陵,这是不让报江南谋逆事,一床锦被遮盖了。但是又葬的匆忙,更像是为了掩盖什么。

江南有异心,宫中知,他也知。他不忧虑秦肃死后葬在何处,他忧虑的是另外一桩,燕王薨逝的消息张贴天下,与燕王情浓的程怀憬又该如何自处?

李仙尘虑及程怀憬,思来想去,倘若他去程宅……一则如今程怀憬在办理丹丸散案,与诸位朝臣都不往来。闭门谢客,须得避着嫌。二则,就算程怀憬肯见他,他也不知如何开口去安慰。

他自家胸腔内的一颗心,尚且支离破碎。

无数次,李仙尘想扔了程怀憬,从他念头里扔出去。然而每次都只能念想的愈发深,像是中了毒,入骨相思。

酉时,夕阳将落未落。李仙尘到底忍不得,匆匆下了马车,拄着竹杖赶到兴庆府,找大皇子秦蔺问个究竟。

“殿下,为何偏要这样急着为燕王治丧?他是乾元年间最早受封的王爷,又是先帝子,须有许多规矩要去查。”

“这是宫中圣人的意思。”秦蔺啜了口茶,漫然道:“圣人还曾亲口对予言,御史台程五郎的婚事也是她赐的,这一喜一丧,若是能同日办了,则最好不过。”

秦蔺只约略猜到程怀憬属意的人不是李仙尘,却不知晓程怀憬与燕王秦肃有情。

那夜伏龙寺虽然撞见程怀憬也在场,大概秦蔺也只会以为,是因着那两人同在淮地平叛,有些交情。以秦蔺的心思,只会当程怀憬是秦肃的谋士,所以当时他连夜赶至府内替程怀憬求情,秦蔺才会如获至宝,借此机会拿捏他。

李仙尘垂下眼皮。茶汤热气袅袅地扑面,六月将近,七月不过一眨眼。在燕王治丧日,替程怀憬合婚。——这是逼着程怀憬去死!不,比死了更难受。苟活,远比慷慨赴死更艰难。

宫中圣人许是起了疑。

毕竟是女子,旻皇后在情.事上远比她儿子秦蔺敏锐得多!

李仙尘一瞬间厘清脉络,只觉得森寒。仿佛万千只毒虫爬上他后背,啃噬肌骨。宫中圣人如此,当今圣主嫡长子如此,这对儿母子,一个比一个更会拿捏人心。

“二十三郎?”秦蔺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当日你求予替你护住程五郎,将他从燕王一事中撇清,予做到了。你还有甚不知足?”

李仙尘缓缓地撩起眼皮,点漆眸底幽邃,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然则,宫中已起疑。”

这话秦蔺不能驳。他看似也不打算驳。只闲闲地又啜了口茶,叹息一声,随后放下茶盏,养尊处优的手指拈起块梅花饼,递到唇边。

“殿下,你应允臣的,原本是护住他,而不是置他于深渊之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那又如何?”秦蔺不甚在意地道:“我已护过他一次,在伏龙寺,我原本可以捉了他一并杀了。但并没有。这都是看在二十三郎你的份上!”

李仙尘脸色白似寒雪,垂着手,月白色常服内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秦蔺挑了挑眉,觑着他模样似乎觉得极其有趣。身为不受父母疼爱的深宫嫡长子,秦蔺生来最会笑,生气时笑,开心时笑,瞧见了某人有趣时也笑。此刻他就笑得极温和,问话也刻意装作漫不经心。“怎么,难不成你怨我?”

李仙尘不答。

秦蔺觉得不可笑了。他心里头咯噔一声,片刻后,捏住茶盏的手指指节发白。“二十三郎,你……当真怨恨予?”

“殿下乃应天皇储,是君,臣不敢有怨。”

“不敢,却不是不能!”秦蔺顿时勃然变色,冷笑道:“为了区区一个脔.宠之流的佞幸,你敢怨我?!”

“程五郎不是谁家脔.宠,更不是佞臣。”李仙尘终于抬起眼,淡漠地道:“殿下失信于臣。臣,为何不能怨?”

“你……!”秦蔺气结。

李仙尘却已弃了竹杖,转身往外走。他如今病骨支离,那件月白色常服挂在他身上,也像是随时会飘走。挂在腕骨间的念珠长长垂落,咔哒、咔哒,他每走一步,便捏碎一颗念珠。

黑莲子做成的念珠,原本是用来束缚他心头妄念的栓马索。可如今他再不需要了!

李仙尘出得大皇子府,走出十数步,蓦然回头凝视这陌生的兴庆府。

他像是认得,又像是不认得这红尘。

作者有话要说:程怀憬:历来催婚什么的,最讨厌了!╭(╯^╰)╮

秦肃:!!!孤附议。

程怀憬:历来天家什么的,最薄情了!╭(╯^╰)╮

秦肃:……孤不是不想登场,等孤病好,很快就可以来捉.奸了。(抬袖,擦口水.jpg

注:少府少监职务设置与太医院设置参考两汉,太医监空悬,会空降一位权臣。咳咳,这个人会有点戏,比如准备装狗血的盆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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