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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87(2 / 2)


宿桓张了张口,几次欲言又止。然后他就眼睁睁瞧着秦肃宛如一头黑鹰般,翻窗跳下车,几个起落就消失于朱雀大街外。长安城林立栉比的屋檐在天光下呈现出淡淡的青灰色,着夜行衣的秦肃踩过瓦片,踏着露水走了。

宿桓坐上马车栏,扬鞭走出数百尺后才猛然反应过来。他眼下扮作宫内老奴,秦肃是如何认得他的?

他心下一惊,被秦肃问话的杨家御夫不仅将他行踪卖了,就连他如今易容后的面貌也一并描述的清清楚楚。

看来弘农杨家人,并不可用。

怪不得燕王秦肃原本已摸入程府,却反倒来宫门口堵了他。

宿桓回头看了眼尽数被点穴塞耳扔入车后的杨家仆役,抖动缰绳,一路迅疾地沿着朱雀大街飞奔至程府别院。

**

卯正。

程怀憬面色沉静地盯着杨家仆搬动十四郎,放入垫了软褥的马车内。全身失血的人,须怕冷。

“再放个暖炉。”程怀憬顿了顿又道:“如今宿先生不便露面,某会亲自送十四郎去西郊看医。”

当着杨家仆的面,他瞒下了秦肃约他于西郊伏龙寺赴约。以这些时日他对十四郎病情的焦灼,他亲力亲为,并不打眼。

一盏茶后。

程怀憬坐在马车内,轻柔地抬起十四郎的脑袋,让他枕在自家双膝。长长羽睫轻垂,桃花眼底神色莫测。

十四郎为何病重,这件事,只有他最清楚。四月二十一,他入宫后遭旻皇后掌掴,后又被以锁链羞辱,月南华在雨夜回府,告诉他,秦肃亲生父母死于暗杀。更可惧的是,他发现月南华与秦肃间,有许多秘约。

朝变之事,秦肃并不信他。

前世他是被秦肃禁锢在王府的脔.宠,秦肃与旁人议事,对他言辞寥寥,他不怪秦肃。但今生他已然入朝,在淮地更曾与秦肃死生相依,他以为,他足以取信于秦肃。成,与他谋;败,与他共命。

然而并没有。

前世秦肃不能信他用他,今生依然如此。有许多事,月南华知晓,许多人知晓,只有他不知晓。

那夜,程怀憬气苦加上皮肉伤,诱发了心疾。他再分不清前世与今生,再走不出那个三里坡的噩梦。黄河滩边、碎石坡外,他一次又一次被迫看着秦肃身首分离,死在他面前。

血,冲天的血。

程怀憬眼底脑海都只剩下了大片红雾。

许是心底没了求生的念头,他翻来覆去沉沉地哭,又哑声着笑。就像一个溺亡的人,踏过两世幽冥,胸膛内那颗不肯死去的心,浮浮沉沉,倔强地怒放于莲花灯内。他曾两世都不肯死心,他曾以毕生荣辱托付与秦肃,然而那人……不信他。

就在那个暴雨如注的夜,程怀憬清晰看见那盏莲花灯,灭了。幽冥红雾弥漫,他失了心,再不能安静地蹲守于河畔,等那个人来迎他。

他不再认得那个人。那个人,有太多面目,藏了太多心思。所以那个人,他原来从不曾当真识得。

程怀憬挣了两世的命,躺在长安城锦绣满笼的床榻,却只觉得凄厉。

心有疾,药石无医。

十四郎拿命换回了他。在满耳的惊呼声中,程怀憬睁开眼,只看见十四郎面色惨败如纸,颓然地从他身边倒下去,血迹沿着青砖缝隙汩汩成泉。他解开十四郎衣衫,见其大腿内侧赫然有刀痕错布。十四郎输了周身大半的鲜血,尽数碾磨成药丸,以口哺喂与他。

他食了十四郎的血,他活了,十四郎从此不能醒来。

程怀憬抱住枕于他膝头人事不知的十四郎,久久地轻抚十四郎道髻,良久后,贴上他面颊。轻声道:“阿四,从此你再不欠程家了。我予你自由身。”

**

辰时一刻。

程怀憬抱着十四郎盘腿倚于僧庐内,隔着袅袅茶汤,向对面那位胡僧道:“听闻上师擅治恶疾,不知……”

胡僧情巳生得极清瘦,鹰钩鼻,茶褐色眼眸颇为冷淡。开口时,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长安音。“贵人远道而来,小僧又受故人所托,本不该推拒。可是今日,小僧还有个约。可否稍候?”

程怀憬抬眉冷笑。“什么约,比救人更要紧?你们学法的,不是该具慈悲心吗?”

“心是最大的骗子,别人能骗你一时,而它却会骗你一辈子。慈悲以心为始,但是最终,却无须依心。”

“某是携友来求医的,不耐烦与你打机锋!”程怀憬冷笑道:“上师约了何人,居然如此迫不及待,连看诊的功夫都不肯匀给某?”

情巳默默地抬手,枯瘦手指捻动腕间念珠,闭了闭眼。“贵人这位友,已有人替他护住了心脉,眼下只须推宫活血即可。并不差这一时半刻。”

“托词!都是托词!”

程怀憬勃然大怒,高声冷笑道:“须多少银子,某不会短了你!上师只管治人,迎客之事,某替你去回绝!”

情巳不料他如此坚持,半阖眼皮抖了抖,方在沉吟不决,僧庐外车马声辚辚,又传来人语喧嚣。

程怀憬唤来杨家众仆强行按住情巳,然后将十四郎送与他怀中,愤然撩衣起身。高齿木屐踏过僧庐,答答轻响。

身后忽然传来情巳冷淡的语声。

“贵人为何不问,向贵人引荐小僧的那位故人,如今身在何处?”

程怀憬脚步微滞,随后头也不回地答道:“待上师替某这位挚友看诊后,再问那人不迟。”

“贵人待客,亦有轻重缓急之分。”情巳语声淡淡。“可见世人皆以心待客。心为主。意动,则情生。”

最后那句话意有所指,程怀憬不及细想,只匆忙踏着高屐往外走,雪色常服袖口擦过柴扉的时候,突然被什么东西钩住。

程怀憬低头,就见一个身形高大的胡僧头戴斗笠,弯腰在侍弄花草,肩头那把铁锄刚巧钩住他衣袖。那胡僧虽然瞧不清脸,但彼此实在太熟了,化作灰都能识得出来。

那声“王爷”卡死在喉间,程怀憬立住脚,看秦肃又玩什么花样。

秦肃虽扮作胡僧,又约到了程怀憬过来,却没想到僧庐有客。情巳也没同他打招呼。他风风火火一路从杭城奔邺城,中途又独自掉头潜入长安,不惜诈死报信与宫中……费了这许多气力,好容易才见到程怀憬一面,眼睁睁看程怀憬为了十四郎怒发冲冠,却只字不问他下落。

燕王爷秦肃,觉得委屈。

尤其最后胡僧情巳那句问,程怀憬答的漫然,令秦肃忍不住钩住了人。可要说什么,他还没想到。

“咳咳,”秦肃低着头,假意咳嗽了几声,压低嗓子道:“后山溪边,日落前。”

程怀憬听清约定,挑了挑眉,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秦肃半天没听见动静,鼓足勇气转身抬头,斗笠下鹰眸微缩。从山寺沿途而来的蜿蜒人马,皆著月白衣,打头坐在马背上的正是李仙尘!

再看程怀憬,一袭雪色云锦纱衣立在山寺外,遥遥地,居然已经带笑朝寺外那人拱手迎过去了。

“李、赟!”

秦肃咬牙切齿。

作者有话要说:注:心是最大的骗子,别人能骗你一时,而它却会骗你一辈子。这句话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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