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月南华对十四郎的紧张程度,平日里没事儿都得大惊小怪,怎地这次十四郎弥留,床边反倒不见月南华?
“如何,你可会治?”杨家仆不耐烦地催促道。
“须有些眉目了。”
秦肃怕被赶出去,忙装模作样地双指轻搭,闭眼摇了摇头,叹息道:“这病来的蹊跷。奇怪,却又不像是外伤。”
“的确不是外伤。”
杨家仆见他说话还算在理儿上,神情缓和了些,又多说了几句。“十四先生是七日前病的,这一病,就来势汹汹。我家郎君甚是焦虑!”
“哦,”秦肃无可不可地应了声,睁开眼,又皱眉叹息。“这位十四先生,仿佛是失血症。”
“咦?瞧不出,你倒当真有几分本事。”杨家仆更精神了些。“前头几位大夫也是如此说。只是奇怪,十四先生分明不曾受伤,不知为何,像是气血极亏,汤药都不好灌了。只能每日拿老参续着命。”
还有句话,杨家仆吞下去了。前头看过的长安城大夫都说,十四先生这症候,像是全身大半的血都没了。
在十四先生病前,其实是新主子程怀憬病了。然后十四先生抱起新主子,关门闭锁,倒腾了一日。他们这些仆役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反正七日前,房门再次打开时,新主子脸上有了血色。再然后,十四先生抱着新主子放入厢房,一转身,就直挺挺栽倒在地。至今没能醒过来。
但对于这种循风而来的江湖大夫,杨家仆觉得没必要交代那许多。他们这些仆役,早就按照弘农杨家规矩,悄悄儿地寻了具棺木,就等着十四先生咽了气,才好报与新主子。
如今新主子正在伤心处,朝中调令下来了,都没心思去御史台赴任。杨家旧主子们急的跟热锅上蚂蚁般,团团转,恨不得压着新主子去御史台!每日杨家都会来人催促,可新主子又下令,不见任何人!今日这位光禄寺寺卿,还是因着是新主子恩师,拦不得,新主子这才头一遭儿肯见人。
杨家留在长安城的几位小郎君,扬言说如果明日再不待客,就要拿鞭子抽他们了。唉,他们这些两姓家仆,须也有许多苦处,没法说。
“你可有甚方子,须配什么药,只管开来。”杨家仆又催促秦肃。
秦肃故作沉吟。“瞧脉相,这位十四先生怕是自幼习武,除却汤药外,贵府可有武林高手?或许打通筋脉后,再辅以汤药,更有希望些。”
“那可就难了!”杨家仆叹息了一声。“原本还有位先生,可不巧的很,就在十四先生赶回长安前,那位先生刚回乡办事儿。那位先生倒是也会武。”
秦肃揣摩着,那位走了的会武功的先生,约莫就是月南华了。
月南华回月氏国,这事儿却没与他说,递给江南的简报中只字未提。秦肃还是刚知道他走了。不年不节的,月南华回去作甚?再则,程怀憬升任绣衣御史这事儿,他也是从谍报中知晓。还有宿桓乔装易容去了杨妃处,也是他自家猜测。
这一个多月,程怀憬从未给江南去信。如今就连月南华都行踪莫测了,十四郎又病重,这一个两个的,怎地都拿他燕王当贼防!
秦肃憋屈的牙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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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程怀憬却也与梅纶谈完了。
“小程大人如今荣升正三品,除了不能上朝议事外,当属副卿,他日前途不可限量!某方才提及的亲事,小程大人须再慎重考虑考虑。”
程怀憬抬起头,在夏光中笑得眉目潋滟。“许鹏飞此人……”
“你嫌弃他出自寒门?”梅纶冷笑。“某也出自寒门。小程大人须知晓,寒门子弟中亦有奋发的。许家嫡女、许清川的亲妹子,到底哪里不如陇西李家的庶女?”
清川是许鹏飞的字,梅纶直接对他以字相称,倒是出乎程怀憬的意料。他微一沉吟,静静地道:“某的确不想娶妻。”
“我知你拒了李卫尉夫人,不想娶李家妇。可如今你既在长安图谋,总是要联姻的。况且,”梅纶见程怀憬张口又要驳他,便冷笑道:“小程大人,若某记得不错,河间程家没落已久。你虽是高门嫡子,但眼下,清川亦是朝中新贵!与他家联姻,于你只有好处!”
这话刺耳。
就连惯来爱装安静的程怀憬,听了也有些恼色。“梅大人!”
梅纶冷笑连连。“这门亲事,须是由十二皇子亲自向圣人求的,某今日来,只是传个话。不日圣人就会亲自拟诏,由太常寺来宣,小程大人你……好自为之!”
最后四个字,梅纶特地说的意味深长。
程怀憬正要反驳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一瞬间他似乎看见了梅纶眼底有些别的什么。一闪而过,太快了!
方才的梅纶,神色间分明满是愁苦与忧虑,甚至带了些悲凉。
……他为何悲凉?
程怀憬怔了怔,再抬眼看时,梅纶却已冷笑着拂袖而去。一袭紫衣在夏光中异常煊赫,是九卿清贵,亦是他当年秋闱时名义上的老师。
“老师!”
程怀憬忙快步追上去。
梅纶却甩开他,出门坐入马车,愤愤然地放下帘子。“去宫中,本官要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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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初。
梅纶踏着漫天霞光走到长乐宫门外,斜斜地倚着门柱,却没进去。
他来了,长乐宫众宫娥都不敢拦,反倒静悄悄地都退了个干净。夏风吹动廊下彩灯,宫室内已经早早地燃起了烛。
长乐宫内,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堂中设连珠之帐,续真珠以成。绣被三千鸳鸯,间缀以奇花异叶,其上缀以灵粟之珠,精巧瑰丽。如粟粒,五色辉焕。水晶床支以金龟、银堑,五色玉石镶嵌于宫壁。这个帝国最荣盛的奢华处,都聚集于此处。
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正在等他,予她又一次的销魂。
梅纶垂下眼,久久倚在廊柱下一动不动。有那么个瞬间,他眼底再次覆满悲凉意。但是当环佩摇动声窸窣传来,熟悉的紫面棠棣花纹裙裾迈过门槛时,他扬起脸,又是那副浪荡笑容。
“回圣人,都替圣人办妥了。”
“哦?”旻皇后停下脚步,绣有棠棣花的夏裳极轻极薄,袒.露出大段雪白胸.脯。“那个程怀憬,他当真愿意娶妻?”
“由不得他不愿!”
梅纶涎着脸凑过去,双手从背后抱住旻皇后,脸贴着脸,轻笑道:“他须是个得陇望蜀的人。只要与他富贵,没什么是他不肯应的。”
旻皇后任由他抱着,面色却渐渐地越发阴狠。“朕恨不能杀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棠儿无须急,”梅纶声音里带着笑,轻飘飘的,话语又甜又动人。“他如今做了绣衣御史,只须与他办件棘手的案子,最多半年,他就会自家把脖子伸入套索里头。到时候,是杀是剐,还不是由你说了算?”
旻皇后转过脸,突然间恶狠狠地推开梅纶,咬牙切齿地恨道:“江南那人快死了!昔日你许朕的,却至今仍未能兑诺!”
梅纶叫她退得踉跄了一下,面色苍白,却笑的愈加魅惑众生。“棠儿……”
“放肆!唤朕‘圣人’!”
“喏!”梅纶顺从地跪下去,三跪九叩,拜服在长乐宫前,绣花紫衣迤逦宛若一朵铺开的花。“圣人无须忧虑,江南那人,必定会是圣人的囊中之物。”
梅纶逆着光跪地,正卿紫衣铺陈在青砖地上,又妖冶,又奢丽。红霞映了些许在他头顶玉冠,鸦发下俊美如珠玉。
光禄寺寺卿梅纶的名声在长安城不好,可世人都不能否认,梅纶极美。是无数长安贵女春闺里肖想的人。也是渌帝那个老色.鬼,神魂颠倒地弃了三宫六院,夜夜抱着独宿爱不释手的人。
要不是梅纶,她当初连近渌帝身的机会都寻不着。更不会有今日的好辰光!
梅纶跪她。世人都跪她。如今就连江南的那个人,见了她,也得下跪!
夏夜傍晚的风,隐隐约约的,带来些许幽邃秘香。又像是从棠棣花盛开的博陵故乡飘来,漫山遍野的龙涎香,从那人衣襟袖底渗出来。一丝一缕的,箭袖金蟒袍,高大的身影总是背对着她!
旻皇后死死咬住下唇,原本清秀的脸变得狰狞。她绞着双手,声音转为柔弱,似乎泫然欲泣。
“朕……我只是欢喜他,想要他。”
“是,圣人最是心软。”
“阿纶,你该唤我‘棠儿’啊!难道你不欢喜了,就因为我欢喜那人?可是我真的,这辈子只欢喜过那人!从来都只有他一个!可是我……我不能说!对,我不能说!会被人知道的,说了,天下人都会来骂我!他们都不许我说!”
旻皇后眼色迷离,蹲下.身,趴到梅纶眼皮子底下,又再次柔弱地哭诉道:“阿纶,我欢喜他!我欢喜他欢喜了许多年,你能帮我告诉他吗?”
梅纶温柔地捧住她的脸,轻吻她挂在睫毛上的泪珠,安慰她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棠儿莫慌,江南那人……他也欢喜你。”
“当真?”旻皇后抓住他的手,杏子眼底满是无助。
“我的棠儿这样美,那人欢喜极了。”
旻皇后苍白脸皮绘着浓妆,额间花钿沉沉,涂抹蔻丹的手指痉挛着抽搐了一瞬,抽泣声渐渐停了。任由梅纶抱起她,宛如抱住了稀世珍宝般,一步步走入深宫更深处。
红罗帐前,青铜侍女烛台上红烛高烧。馥郁的龙涎香一阵又一阵,熏得人眼耳口鼻都不甚清醒。
梅纶轻柔地将旻皇后放入鸳鸯绣被中,又吻了吻她脸颊。“棠儿乖,明日他就来看你了。”
旻皇后仰面躺在水晶床内,杏子眼睁得极大,仍死死地抓住梅纶的手不放。
“棠儿,我的好棠儿!”
梅纶屈腿跪坐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哄她,声音又温柔又甜蜜。吻落在她最渴望的每一处,擦过秀发,将情话毫无保留地送入她耳畔。
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终于被他哄住,沉沉地陷入梦乡,紧抓住他的手也渐渐松开。
梅纶暗自松了口气,利落地翻身下床,毫不留恋。
他走到青铜烛台前停下脚步,回身看了眼红罗帐,然后自袖底掏出个油纸包,指甲抠了些许粉末,弹入烛火内。红烛芯子只微弱地跳了一下,随后又归复悄然。
长乐宫内人声寂寂,燃着的龙涎香却愈发馥郁浓烈。
浓香底下,杀机四伏。
作者有话要说:【有奖猜谜】:“海棠花”梅纶大人在香里添了啥?第一个猜对的有红包。
注:旻皇后所居住的长乐宫,水晶床珍珠帘鹧鸪枕这些细物描述,参考资料是晚唐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