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多谢老人家了。”年轻的算命先生一手握幡,一手扶牛车,慢慢悠悠地爬了下来,便抬手对老汉躬身作揖。
老汉连忙摆手,“这如何使得,先生莫要客气。”
他给老牛喂了把草,搓着手对算命先生露出个笑容来,“若不是先生鼎力相救,我那婆娘早就一命归天。小老儿虽是不识字,先生的大恩大德也是没齿难忘的,只是小老儿没别的本事,身上也没几两银子给先生,平白叫先生看了笑话。”
算命先生一笑,“钱财乃身外之物,比不得老人家费心劳力亲自送一趟江宁府。不然以我的脚程怕是不知要走到何时。”
“小老儿也是要入城,当不得先生大礼。”老汉又做推辞。
二人站在街口靠边的地方,说了好些话,正欲作别,街上一阵闹哄哄,一大群人涌了过来,那算命先生转身时猝不及防地叫人撞了个懵,还好老汉反应及时拉了算命先生一把,急急喊道:“先生小心。”
算命先生心头吃了一惊,面上却半点端倪都不显,只是将目光落在一边叫人群让开一边往前疾走的人。
好几个男子穿着衙门的公服,行色匆匆,像是极为着急也顾不得会不会伤了百姓,一路叫喊着“让路让路”往街巷那头去,得亏百姓们自个儿反应及时,挑着担、拉着车往边上退。只是这一推挤难免摩肩擦踵、磕磕碰碰,因而有人撞上了背着身的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叫人撞了也不恼,只是伸手去拍了拍那撞了他的大汉,笑着赔礼道:“这位大哥可有摔着了?”
那大汉本被挤倒在地,心中恼怒,一抬头却见他被推挤时撞上的竟是个弱不禁风的算命先生,还先跟他赔礼来了,不由一愣又是羞愧,亦是爽朗道:“不碍事,倒是撞了先生,多有得罪。”不过大汉心里头又暗自嘀咕这一大早,太阳照得人眼晕,竟是以为看见了神仙了,要不是这人手中握着的幡晃了神,他真就跪拜下去了。
这般想着,大汉又瞥了一眼算命先生手中的幡。
那幡上写着四个大字:问卜算卦。
风一吹,将另一头也掀过面来,上书两行小字:一阴一阳谓之道,乐天知命故不忧。
面前的算命先生更是长相清贵俊逸,不似那些掐指一算骗财骗色的江湖算卦人,而是真真有些超凡脱俗的风骨神采;又穿着平常朴素,性似简淡,儒雅翩翩,目如秋水。大汉不由心想这便不是真神仙也是个半仙儿了,也不知能不能问问卦,他娘子如今正是双身子的人,这几日更是坐卧不宁、想东想西,要是求一平安卦也好宽了她的心。
“大哥可知前头发生了何事,府衙的衙役为何行事如此急切?”算命先生闻言哑然一笑,腾手扶了那汉子一把,才继续问道。
大汉回了神,暗忖这世间发生了何时还要算命先生问别人?
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答话:“先生今儿刚入的江宁府罢,一大早沸沸扬扬地在传迷蝶园死了个人,官差自然急得很,这都来回跑第二趟了。”
“迷蝶园?”算命先生一怔。
“就这地儿最有名的青楼,就前头不远,死的还正巧就是他们迷蝶园的花魁,叫含笑的,听说长得极好看的一大美人儿,可惜了。”汉子瞧出算命先生是个外乡人,又多事不知,暗叹果如他娘子所言,卜卦先知都是弄虚作假。不过这算命先生当真是长得好,倒像是个渊博书生,十年苦读指不定就是个探花郎,何必当个算命先生,汉子心里惋惜,想着答上几句话也是使得的。
“可是遭人杀害了?”算命先生脱口而出。
大汉正拎起他的半只鸭子看看有没有不好了,听算命先生一语中的不由面露吃惊,“正是。”不过他一想为个窑姐儿连官府都出动了,定是人命案了,谁都猜得出来那含笑姑娘是被人杀害,也就压下了喉中那句“先生神算”,而是开口道:“听闻昨夜里在迷蝶园里头的人说,那含笑姑娘是叫人一刀穿喉,小刀就插在脖子上,鲜血留了一地。”说着还抖了抖身,总觉得光是想想自己也喉咙一疼。
算命先生眉头微蹙。
那大汉又叹气道:“也不知道什么仇什么怨,跟个柔弱姑娘家过不去,手段也当真残忍。年纪轻轻的,若不是个窑姐儿,得叫一家老少多伤心。”家里有个待产婆娘,他也跟着念了几句佛,想为未出世的孩子积福,因而听着人命案也是叹息,若是往日他只当与己无关的。
大汉跟算命先生摆摆手,心里还惦记着他挺着大肚子的娘子,就此别过。
而那算命先生面若沉吟,在街上站了好一会儿,才握着幡,慢慢悠悠地往大汉所指的迷蝶园去。
大汉则是顺着巷子拐了两个弯,穿过人群进了一家小药铺的后院,口中忙不迭地唤道:“栀娘?”
无人应声,他提着半只鸭子进了后厨,洗了手才端着一小篮子的枇杷转身往药铺前头去,“栀娘,今日可有好些?有什么想吃的?今儿我给你炖锅老鸭汤如何?”他掀起门帘口中话一句也不曾断。
药铺里坐着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身着牙色上襦、杏色百叠下裙,外套了一件妃色的直领对襟褙子,细细嫩嫩就像是柔嫩清香地一株白蟾。一大早的药铺里无人买药倒是清闲,闻着喊声她偏头对那大汉柔声笑道:“郎君一大早竟是去买鸭子了,那妾身自然是要喝老鸭汤的。”
大汉瞧着栀娘眉目细软和善的模样,就心里发烫,他将枇杷篮子放下,上前捧住栀娘的手,“药铺的事有我,你且去好好休息,这两日总是夜里惊醒、坐卧不宁的,待这小子降世非得好好教训一顿,叫他娘亲这般受累。”
栀娘轻轻摇头,“怎么能说是受累,郎君莫要拿孩儿打趣,回头他非得怨起娘亲早早给他结了父子仇。”
大汉笑笑,将一小篮子的枇杷放到栀娘面前,“这几日你总是没食欲,吃些枇杷止渴开胃也好。”他说着起身收拾药铺。
栀娘知他体贴,也不推辞,一边剥着枇杷,一边小声与他说起话来,“外头听着闹哄哄的,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就迷蝶园——”大汉话音一顿,“没什么,就昨晚闹了点事儿,你也知道的勾栏瓦肆里鱼龙混杂,隔三差五就出事……”那般残忍污秽的事,怎么能说给栀娘听,他也犯起傻来了,不说栀娘一个弱女子,这会儿她可是双身子的人。
栀娘怔怔地凝视着大汉,也不知是不是在听。
“……总归与我们无关,再大的事儿还有官府在。”大汉对了一遍各种药材,又仔细看了看柜上留着的账目,打着算盘,口中不紧不慢地与栀娘说话,“今日白府的小厮可是来取过药了?那方子写的古怪,不知是哪儿的大夫开的,也是我学艺不精,只能开个药铺行不了医,竟是看不出那方子究竟治的什么病。只道是白公子那样的好人遭罪,成日里捧着药酒……”
“就在你回来前,白府的小厮前脚刚走。”栀娘回过神轻轻答道。
“对了,隔壁大娘说前几日新来了个绣娘,女红一绝。你这身子大了,可要新做几身衣衫?孩子的衣衫你也不用急着做,仔细伤了眼……”
大汉正絮絮叨叨地与栀娘话家常,有人从药铺外进来了。
“掌柜的,这儿可有卖栀子?”来人是个穿着打扮俱是平常的女子,一双眼睛平直地望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