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起眼前伸来的花,都是她最喜欢的样子。林尽染叹息。
听到这声沉重的叹息,扶离更加惊慌,他说出的话都语无伦次,“若是不喜,我还能变成别的,这些年我不一样了,不会再惹你生气。”
沉默片刻,林尽染忽然提起别的事。
她问,“你可知我最后的心魔是什么?”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扶离的心高悬着,却也按耐住焦虑回答,“不知道。”
林尽染:“我最后的心魔,是关于我自己。”
“百年前我寻得机缘,得以重生。可我记忆不全,新修炼出来的魂魄也与过去截然不同。我时常会想,如果一个人没了记忆,灵魂也与过去不同,那她还是不是过去那个人。”
“我还是不是过去的我。”
“内心深处,我始终存着这样的疑惑,但却并没过分关注,直到后来林雾出现。”
扶离小声打断,“她不是你。”
林尽染:“但是当时,我并不知道你的想法,也不明白自己的想法,我看着过去的自己,心魔由此而生。”
“我的过往中,有很重要的东西存在,当然有不好的部分,比如懦弱胆小;但也有很重要的部分,比如善良和慈悲。修补魂魄之后,好的部分和不好的部分都在减弱,对此,我十分惶恐,我很害怕过去的自己全部消失。”
“心魔实现了我惧怕之事。我彻底失去记忆,变成自信、强大的林烟。每日在战场中厮杀,而每杀一个人,我就陷得更深。”
“在你来之前,我已经隐约意识到这件事不对。魔教和朝廷敌对,这场仗永远都无法停止,魔教倒下还有其他江湖人士,朝廷一支军队败落还有新的军队,我不可能杀尽。”
“杀人也不该是轻松的事。我自己,应该是会因为一只兔子哭泣的人,而非冰冷的杀.手。”
“我在全新的魂魄中,找到了过去的自己,从始至终,那些美好的东西我都没有丢失。所以,我接受了新的自己。”
提起心魔,扶离也不由得想起幻境最后的时刻,她魂魄离体,几乎要死。他不明白,“最后发生了什么?”
林尽染抚着丹田,那里有全新的识海在闪光,“我的魂魄本就存在问题,因为害怕过去的自己消散,所以一直不敢将新旧魂魄融合,只是单纯拼接在一起,这导致魂魄不稳。哪怕不是心魔,以后也要出事。我意识到这点,将过去的魂魄剥离,只留下新的那部分。”
在第一次割魂时,因为不知扶离需要多少,所以割开很大一部分送给对方,她体内剩下的,还不足完整魂魄的十分之一,但它又承载着她绝大部分记忆。所以割裂这部分魂魄,不仅不会导致她的身体受伤,还能解决当时的困境。
至于过去的记忆,还有系统帮她备份。而且哪怕找不会来也没关系。因为她只要活着,就能和爱人创造新的记忆。
扶离那时被蒙住眼,看不见她动作,此时听对方讲,才明白那短短一瞬竟然发生这么多事。枝叶晃动,花瓣落了一地,扶离声音带着后怕与悔意,“我当时本该帮你的……”
她在他面前两次割魂,他却什么都没做过。
“你已经帮我了,你说的话对我很重要。而且我遮住你的眼,就是不想让你看见,”林尽染笑了笑,话锋一转,“除此之外,我的心魔还有一个,也被你误打误撞破解。”
百年过去,扶离似乎终于能理解雾妖,他明白这是对方不想让自己多想,因此竭力忘却她割魂之事,顺着她的话语继续思考,“是什么?”
长日褪尽,星光闪耀,林尽染低头笑,语气中还带着一点点温柔,“我怕你认不出来我。”
两人共同的记忆消失了,她也是完全不同的人,林尽染其实内心是惶恐,她那时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又怎能相信扶离能认出她、能……继续爱她。
这是她无法言说的恐惧。
女孩柔顺的长发落在枝干上,有些软,也有些痒。扶离像是被这句话烫了一下,生出些足以让他惊喜万分的想法,可是他怕只是错觉,更不敢赌,只好说出心里话,“我不知该如何定义一个人,是性格,是记忆,还是魂魄。可是对于我来说,你一直都是你。”
进到秘境瞬间,他就认出她。只是那时他不敢相信,只好劝自己,两人魂魄不同。可哪怕这样,他都不敢多看她一眼。
靠在树干上,林尽染微微转身,唇距离树干只有一丝距离,开口时的热气悉数落在枝干上,“无论我变成什么样,你都待我如初,对不对?”
克制住想动一动,让她触碰自己的冲动,扶离小心翼翼为她重新送上满枝杏花,“对。”
“我也一样,”林尽染在树干上点了点,杏树重新变成玄衣墨发的男人,她拽着他的衣领向下,双目对视,她开口,“所以你不必装成过去的样子,也不必继续做一棵树。”
在秘境时,当她还假扮成万山红时,曾窥见一丝他真实的模样。那时扶离捏着她的喉咙,眼中是深渊与火焰,他戾气满盈,哪和如今幼稚的样子有半分相似。
可确认过她的身份后,扶离忽然变了,他变成树,变得天真骄纵,变得小心翼翼,从里到外都是她熟悉的样子。甚至为了迎合她的喜好,连骄纵都变得进退有度。
也许扶离做这些事时,并不觉得痛苦,但是林尽染必须让他明白,无论他何种模样,她都爱他。
对着认真的眼睛,扶离有一丝茫然。
他似乎没听明白对方在说什么,更不懂她话语中更深一层的含义。
不可否认,他变了。
雾妖死在他眼前,更是因他而死,无论如何,他不可能和过去一样。哪怕用尽全力做一个好人,可心底,他是恨的。
他恨天道、恨青阳,万般仇恨中,最恨自己,仇恨让他支离破碎。这百年来,他一直用雾妖的模样裹住溃烂的灵魂,如今回到她身边,他下意识,又用过去的模样伪装自己。
他一无所有、身无长物,唯独做断虚树时,有幸得到她一丝喜爱。为了留住这一点稀薄爱意,扶离甚至可以放弃做人。
可是如今,雾妖却说不在乎自己变成什么样。
扶离的手无意识搭在衣襟边缘,像问对方,又像问自己,“怎么可能呢?”
林尽染顿了顿,拨开对方的手,指尖顺着领口用力向下,划开他严丝合缝的外袍。
扶离忽然剧烈抖动,他慌忙拽住衣襟,低着头说道,
“别看。”
“求你。”
哪怕只有一瞬,林尽染也看见他胸膛数不尽的疤痕,那些刀痕长短不一、新旧交错,密密麻麻叠在身上。她叹息,一语双关,“可是我想看。”
弓着身子站了一会,扶离忽然跪坐在地上,他慢条斯理地解开腰带,露出疤痕纵横的胸膛。等做完这一切,他抬头,眼中是沉沉黑暗。
扶离笑,暴戾与绝望升腾,连空气都开始阴冷。他划过疤痕,在心脏处有瞬间凝滞,“现在你看见了,肯定觉得恶心讨厌。”
那个清澈池水上的雾妖,明明身处深渊,却有着最光明的心,她厌恶所有黑暗,就像现在的自己。
‘还是被发现了啊。’
扶离苦笑,他闭上眼,不忍看她离开的样子。
等了许久,并没等到离去的声音,却等到柔软落在自己胸前。轻柔的吻一路向上,吻过疤痕、心脏、锁骨、脖颈、下巴,最终落在唇角,略带潮湿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扶离,你怎么不明白,我不讨厌你,我爱你。”
“我爱你曾是树,也爱你变为人。爱你天真懵懂亦或者世故老成,无论你何种模样,是神还是人,我都爱你。”
她跨越时间,随他从青葱少年走到鹤发苍苍,一遍又一遍,哪怕满身尘土也心甘情愿。
因为从很多年前开始,她就爱他。
雾妖的指尖冰凉,落在伤疤上,却像是火焰,轻而易举地驱散了身上的戾气。
扶离感觉到自己正在痊愈,不仅是自己在夜里划下的一道道伤口,还有他心中,自她死亡之时就开始撕裂的伤口。
那道伤口百年不曾愈合,甚至愈发严重,贯穿他的心脏与魂魄,将他从神变为妖魔,并一直试图将他拽进更黑暗的深渊。
可是如今,他终于被治愈。
扶离动了,他仍是没有睁开眼,只是很缓慢地,趴在对方肩上。
额头抵在颈窝,忍了一天的泪终于能落下。
扶离开口,说出了六百年前他就该说的话,“我也爱你。”
……
久别重逢的第一个夜晚,格外漫长。
林尽染看遍对方身上的每一道疤痕,又沉默地将它化为无形。等到后半夜的时候,已经是扶离抱着林尽染,他摸着她的头发,讲了自己整整一百年的经历。
直至长夜过去,他才敢开口,语气仍是不确定,“你真的爱我么?”
林尽染没回答,只勾着他亲吻,唇齿相接,所有答案都有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升起,被忽视已久的五方秘境终于等不下去。
他说,“扶离,你能不能快点许愿?我知道你终于找到媳妇,可是再不许愿就要来不及了。”
扶离看向远方,他的目光穿过五方秘境,穿过青川山脉,落在雕栏画栋中。在那里,十二个黑色衣袍的人闭目养神,为首之人似有所感,忽然睁开眼。
吻了下女孩的额头,扶离道,“我许愿,取回我的神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