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夕带了自己旗下的人,出北京城正南门,穿廊坊,至衡水,追截左光斗。
本来北镇抚司指挥使骆之城是属意自己的长子骆安顺,领半队锦衣卫南下追截;没想到养子沈夕执意不肯放弃,不惜立“一命换一命”的军令状也要追回左犯。骆之城虽素日与养子并不亲近,但却深知养子的性子与习惯;在沈夕手中错失的人犯,绝不再假他人之手。
骆之城收了沈夕的军令状,给了他一旗的锦衣卫,随他出城。这与骆安顺刚刚要带走的半壁锦衣卫人马,足足少了三倍还多。这让得了消息的封少钦,站在北镇抚司的司门前就对骆家父子一通冷嘲热讽。
“什么大不了。”沈夕拉过封少钦。
“你不与他们计较,他们却次次不平待你。”封少钦一身东厂副督主的锦绣宫衣,转身时拽地的裙角荡起斑斓的银波,“真搞不清骆之城若不是真心待你,又何必把你收为义子,放在身边教养了这么多年?”
沈夕不语。
这也是他始终不明的一个问题。他已记不清自己是哪年进的骆家,但三岁上下,他尚走路跌跌撞撞时,便已知自己和骆安顺大大不同,只是这锦衣世家里抱养的一名义子。懂事后他便一直跟在真正的骆家大少爷身后,大少爷习武、他作靶;大少爷上学,他提包;大少爷哭闹,他先被罚跪;大少爷在外挨了欺负,他回家被棍棒相交,打得皮开肉绽才捡回一条性命。
他就在这般的环境中战战兢兢的长大,直长到十六岁,天启陛下继位,朝廷重立内阁大招文武百官;骆之城袭骆家旧爵,荣升了北镇抚司指挥使的重位;长子骆安顺自然顺袭父职,晋升至锦衣卫百户。唯有次养子沈夕,独闯武官聘任之试;以小小十六岁的年纪,执一把破旧的雁翎刀,一刀连破六名大武官,闯入锦衣卫北镇抚司之编制。
当年亲历沈夕过五关斩六将之试的锦衣卫校官,提起那孩子都只用一个字——“邪”。
沈夕的“邪”从骨子里钻出来,咕嘟咕嘟顺着毛孔尖儿往外冒。你不对上他的眼睛还好,若是撞了他那双似挑微挑的飞凤目……命什么时候丢的都不知道。
所以,沈夕是靠着刀和命,杀进锦衣卫的。骆安顺是靠着父辈萌荫,继职了锦衣卫的。这一对义兄弟在北镇抚司中,素日虽不冲突,却也无半分来往,到让稍知内情的旁人都大跌了眼睛。只是沈夕一直独来独往,锦衣卫中除了下属也未有一个朋友,竟唯在东厂中偶识的厂公封少钦,对他多加关切和鸣不平。
“我去捉拿左贼,十五日回来。”沈夕也不和封少钦多说,只把任务说明。
封少钦点头:“到也是,上次你丢了左贼,千岁大人已经大发了一场雷霆;但是你放心,干爹面前有我,保你平安无事。这趟你只管把左光斗抓回来,我就去干爹那里为你请赏;到时总旗升上百户,我看哪个不长眼的还敢再找你的麻烦!”
沈夕到没什么百户、千户的野心,点头要走。
封少钦却突然撸了一把沈夕的剑坠子:“你何时多了一块玉?”
沈夕低头,但见自己的绣春刀上不知何时突然多了一块乌涂涂的古玉,有棱有角,样子古怪。最怪异的竟是那玉已沿着正中偏右的一侧,碎出了一条长长的裂痕。
难道……是那处?
沈夕不知如何和封少钦提,只说:“大概是上次任务前随手挂的。走了,半月后诏狱见。”
封少钦拱手,沈夕带人就直出了南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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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左光斗经了上次沈夕的追击,已经吓得肝胆俱破,连夜带着家眷星夜兼程向南飞奔。可他们即不敢行官道,又不敢总是白日赶车,因而走走停停数日才行了百里。左光斗心急如焚,眼见身后追兵将至,一时急智,竟弃了车马下了京杭大运河改走了水道。
天亮时分,沈夕就追上了左光斗。
探兵来报,也很快查到了左家所在的那条船。手下的锦衣卫都摩拳拔刀,马上就要扑去左家的船上。
沈夕却瞟了众人一眼:“急什么。等等。”
沈夕带着众锦衣卫就伏进了河湾里,眼见着左家的摇船在河道上摇摇摆摆,一时走走,一时又隐进芦苇荡里匿了起来。沈夕带着一众锦衣卫,一丁点也不着急。他安排众人先吃饭休整,甚至在河湾里饱饱地睡了一觉。一直待到众锦衣卫心中起急,半空明月高挂了也不动手。
直到天际开始扫起一点点鱼肚白,河面上蒙起一道缈缈的水雾,前面近半里的水程都将要看不清的时候——
沈夕的凤目忽然一闪:“动手。”
河岸之侧,几乎十名乌衣墨甲的锦衣卫腾身而起,箭一样地飞扑向隐于芦苇荡内的左家船内!
一时听到船间惊叫尖叫,杀声血声,尚陷于沉睡中、最没有任何反抗的左家的仆役们,睡梦之中就一个个直接被锦衣卫送着见了阎王!左光斗的两个儿女还若抵抗,却被锦衣卫的两名校尉一前一后,直接串了透心!
沈夕落在甲板上。
绣春刀于晨光寒瑟中倏然出鞘:“留左大人一条活路。”
刀光刺入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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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戮血色,终于惊动了河岸。
一直在岸边芦苇荡中浅眠的数十名江湖游侠瞬间被震醒。
为首的是一名通体着靛蓝的男人,他黑布蒙面,唯留出一双圆睁的双目,如一头刚刚被搅醒睡眠的雄豹,警醒地瞪着前方一片搅缠的水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