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泥泞的雨后天,池塘里的荷花被昨夜一场大雨打湿,低垂地花瓣像舞女的罗裙。
院子里落花满地,清晨微凉地风从大窗子穿堂而过,卷耳正要关窗,被仙长拦下,他说,一会儿唯唯会来。
卷耳满腹狐疑,外头又湿又滑,那孩子又懒又馋,怎么会一大早上来。
自从退隐后,仙长便搬到云雾缭绕的云游峰,若说这高山之巅有什么有趣的,大抵就是这窗外那片青黛云山,深深浅浅的延伸至遥不可及的天外。
卷耳原是家中落魄变卖的丫头,后来兜兜转转来到了小重山,在碧家夫人底下做事,又后来,仙长身体愈加不好,掌门同各长老几番劝说,才同意留人照料。
先前在山下她听闻许多神奇的事,比方说,天道截断,灵气稀微,几百前期为争夺修行福地各家纷争不断,直到六十年前仙盟成立才达成平和。据说当年仙长参与其中,为此她心中顿时肃然起敬。
卷耳摆好书册,便去庭院的池塘摘点荷花煮茶,刚出门,忽然间没来由地心慌,于是她回头看,只见这位德高望重地仙长一如既往坐在窗下案几前看书,他快百岁了吧,但其容貌永远地停留在入道时的年纪,依旧是俊朗,如冬天的泉水般清冽,按理说他应是满头青丝,现如今却是可疑地发白,其中缘由,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雨后的风总是好闻的,让人格外舒服,可是为什么心情有些低落,卷耳看了一眼揉着心口闷闷不乐地走了。
修士避不开生死轮回。没头脑地忽然蹦出一句话来。
卷耳正伸手去摘一朵花,心里出现的那句话让她险些跌进池塘里。
“师祖爷爷!”
一声稚嫩地小奶音划破沉闷地寂静,院门外匆匆跑来一个少年,他穿着一件灰白的短打,外头套了件豆青色的长衫,显得非常——不伦不类,一看又是他乱穿衣服,卷耳看了牙疼。
白唯急吼吼地要进去,被卷耳一把逮住,就像老鹰捉——耗子。
“看看你穿的什么?”现在的白唯不再是过去粉嫩可爱的娃娃,练剑后力气大的很,卷耳感觉自己已经快抓不住他。
“不管,不管。”白唯口里念着,像鱼一样滑溜溜地挣脱出去。
卷耳插着腰长舒一口气,发现这孩子真是越来越难管。
她和白唯一样,又不太一样,至少她知道自己的家人,而白唯没有家。
“师祖爷爷!”
白唯一来,幽静的云游峰就像乱入一只不安生的猫,死沉沉的空气都活泼起来。
他把地板踩得砰砰直响,冲到仙长面前,大声嚷嚷道:“午后长行先生让我去广场练剑,就不能一直陪您了,可是唯唯想陪您,要不您找她说说,就不去了,好不好……”白唯撒娇的时候会用亮亮的大眼睛看着你,声音软软的,显得很可怜。
仙长无奈地用帕子擦拭白唯湿透的脖子,从门边那双沾满泥巴肮脏不堪地鞋子就知道,这小家伙又是一路跑上来。
白唯央求着看着仙长,期待那几乎不可能地许可,当仙长擦他的脖颈的时候头一歪,脑袋靠在仙长的手上,轻轻地说:“求求您了……”
仙长笑了,抽出手敲了白唯的脑袋,道:“又想偷懒。”
“长行先生脾气坏得很,就连乌霄都怕她,所以,所以,我也怕。”
“就不怕我罚你?”仙长遥遥头,道。
“怎么会!你和哥哥一样,对唯唯最好了。”白唯说着扑进仙长的怀里,抱着他的腰,很认真地说。
哥哥……白泽,想到他,白唯心里又难过了,他心里一不舒服,就不喜欢被人看见,于是把脑袋埋进仙长的怀里,不让人看出来。
“噫,多大了还撒娇。”不知道什么时候,碧家夫人过来了,她拎着一只大果篮,交给卷耳。
“不管,不管。”白唯一点儿也不害羞地说。
仙长慈爱地摸了摸白唯的脑袋,他的头发又软又黑,脾气极好,虽然总是犯懒,可招人喜欢,连掌门都对他偏袒几分,除了长行先生铁面无私地严苛,毕竟她可是对自己儿子都毫不心慈手软的大魔头。
碧家夫人带来的糖糕,很快让白唯重新高兴起来,他吃得满嘴都是,听他们大人商量着什么,等了好一会儿还没说完,白唯有点闷,拿了两块点心出去,在庭院漫不经心地绕了两圈,随便寻了一处池塘边的大石头上坐下,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发呆。
“唯唯。”
有人叫他,白唯转过头,发现是卷耳,于是闷闷地应了一声。
“想什么呢,我叫了你好几声都没听见?”卷耳坐在他身边问道。
“我想哥哥了。”白唯没有掩饰,悲伤地说。
当初白唯刚来的时候,也就两三岁,白青长老没经验,而白泽自己还是个孩子,他们父子两照顾白唯弄得手忙脚乱,最后不得已才找碧家夫人寻求帮助,那时七岁的卷耳在家带弟弟很有一套,加上在小重山待了小半年,对大家都熟悉,于是自告奋勇分担了照顾白唯的责任。
卷耳还清楚地记得白青长老走的时候,白唯的哭声响彻云霄,但现在,他长大了,反而许多记忆模糊了起来,而白泽呢,那个从小懂事的少年,脸色惨白,却没落一滴眼泪。
修士终有一天,也会死。
无论是年岁悠长,还是年轻气盛。
十多年前,天才少年白泽崭露头角,十多年后,生死未卜。
小重山的人都不太相信仙盟,所以对它发出的讣告半信半疑,可是掌门及长老几番搜寻未果,逐渐地,大家都相信了那则消息:
十月余,九幽战白魔,亡。
只有白唯至始至终都在否认,他坚信,哥哥一定在某个等自己。
他没到下山的年纪,少主乌霄带他出逃过两次,但都失败了,最后还被长行先生严厉地责罚。
卷耳清楚那两次荒唐的出逃,正如两只瘦弱的鹌鹑试图飞出温暖的巢穴,简直是异想天开,山门大阵布的结界岂是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能糊弄的。
真是又好笑又难受。
“姐姐中午煮藕汤喝好不好?”卷耳对付白唯的办法就是吃,简单有效,一碗藕汤两块大骨头就能解决把他拿下。
“想吃烤红薯。”白唯绞着手,嘀咕道。